“坐月子的喝小米粥最养人。”廖红娟抓起鸡毛掸子扫柜台,掸得梁金涛不得不后退半步,“再说了,就你这身行头......”
她嗤笑一声。
“怕是红糖没买着,先把我柜台的漆给蹭掉了。”
围观的人群里传来吃吃的笑。
梁金涛摸到衣兜里皱巴巴的钱,突然想起有天晚上赵秀芬为了省几个电费,在油灯下补这件衣裳,针脚密得能防雪。
他挺直腰板,沾着砂纸碎屑的手掌“啪”地按在玻璃上:“公家定的价,你凭啥不卖?”
“公家?”廖红娟的丹凤眼斜睨过来,“公家还说要改造二流子呢,你改造好了?”
她突然伸长脖子往梁金涛身后喊:“杨会计!杨会计来得正好!”
村会计杨建国刚掀开供销社的厚棉帘,算盘珠子还在腰带上晃悠。
廖红娟涂着口红的嘴像机关枪:“您给评评理!这梁金涛要买红糖,我问他红糖票,他倒摆起谱来了!”
梁金涛急得去拽杨建国的中山装袖子:“杨叔,我真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多着呢!”廖红娟截过话头,“上个月西头老王家办喜事,红糖罐子见天儿空着。杨会计您最清楚,咱们供销社什么时候......”
“红娟啊。”杨建国慢悠悠摘下狗皮帽,“村小教室的屋顶,是金涛带着人修的。”
廖红娟的冷笑僵在嘴角。
供销社的玻璃柜台蒙着层薄灰,梁金涛的破棉袖口在上面蹭出道月牙印。
廖红娟的圆珠笔尖正戳着红糖纸包,忽然被身后拽衣角的力道扯偏了方向。
“廖姐。”张红梅用供销社装白糖的粗瓷碗挡住嘴,声音压得比货架上的棉花还软,“昨天我就听杨会计说村小修缮队有补贴......”她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拨出九毛八的珠码,腕子上的银镯子碰出细碎响动——那是峡口村娘家给的陪嫁。
廖红娟甩开她的手,钢笔尖在账本上洇出个墨团:“你表舅上月赊的盐钱还没结呢!”
这话明着骂亲戚,眼睛却剜着梁金涛。
货架顶端的伟人像章突然晃了晃,震落几粒陈年花椒。
张红梅的脸涨成腌过头的辣子,手指无意识摩挲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
见梁金涛数钱时露出冻裂的虎口,她突然抓起柜台下的暖水袋:“梁同志捂捂手,红糖结块不好称。”
铝皮暖水袋碰倒装纽扣的玻璃罐,五颜六色的塑料扣蹦到梁金涛脚边。
他蹲身去捡,发现最远的红扣子滚到了柜台缝里——那位置正对着张红梅的布鞋尖。
“我来!”张红梅慌慌张张撩开蓝布帘,膝盖磕在装煤油的铁桶上。
等她攥着红扣子直起身,瞥见廖红娟把三斤红糖拆成了两个纸包,大的那包分明掺着糖渣。
“哎呀秤砣滑了!”张红梅突然撞了下秤杆,糖包歪向贴着标准价签的那侧秤盘。
电子屏上的数字从3.6斤跳回3.0斤。
廖红娟描过的细眉拧成两条黑蜈蚣。
梁金涛把暖水袋推回去时,手指碰到张红梅掌心结的茧——和赵秀芬纳鞋底磨的位置一模一样。
门口看热闹的妇女纯粹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一个做着针线活的中年妇女突然旧事重提,说道:“可不是!我家二娃说金涛叔修窗户时,手指头叫木刺扎得直冒血珠子!”
梁金涛下意识把手往背后藏。
杨建国从兜里掏出个红皮本:“这是公社批的条子,村小修缮队的劳保用品——金涛啊,给秀芬称半斤水果糖,记公账。”
“不用公账!”梁金涛突然掏出那沓零票,一张张捋平铺在柜台。
最底下那张两元票还带着砖厂煤灰——是大哥偷偷塞给他的。
他盯着廖红娟发梢烫焦的卷发:“要三斤红糖,两包江米条,再来......再来半斤洋糖。”
廖红娟的指甲掐进红糖纸包,忽然提高嗓门:“红糖一斤六毛二,三斤一块八毛六!江米条一毛一包,两包二毛!水果糖......”
她瞥见杨建国警告的眼神,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水果糖算你六毛!统共两块三毛六!”
梁金涛数钱的手顿了顿。
他清楚听见后头有人说“红糖明明四毛五”。
忽然指着货架:“再加一包点心。”
这话说得突然,连杨建国都愣了。
“四毛七!”廖红娟几乎喊出来。
张红梅却踮脚取下条裁好的报纸,把红糖仔细包成四方块:“报纸不要钱,这期的《农民日报》有养殖技术哩。”
她指尖在“庭院经济”的标题上点了点,油墨在梁金涛虎口蹭出个黑月牙。
外头看热闹的村妇堆里突然炸开声嗤笑:“金涛点心是要去孝敬老丈人么?”
众人哄笑中,又一个声音突然扬声:“买着吃了,总比某些人偷村里人的猪崽子强!”
这话戳的是廖红娟弟弟去年犯的事,供销社瞬间静得能听见挂在货架上面钟表指针转动的声音。
因为梁金涛又买了一包点心,廖红梅黑着脸重新算账:“两块三毛六加上四毛七......统共是两块八毛三。
哎,梁金涛,要不你再看着买点啥,凑个整数,不然我还得给你翻找零钱呢。”
梁金涛一声不吭推过去三块钱。
廖红娟被梁金涛的样子给气坏了,立着眉毛死死地盯着看,既不拿钱,也不找零。
张红梅急忙走过来,从柜台上拿起三块钱,转身弯腰从钱匣里面找零钱。
“梁同志,这是找您的一毛七分钱,您拿好了。”
她躲着廖红娟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把零钱放到梁金涛手里。
“谢谢。”
梁金涛把零钱和剩下的几张皱巴巴的绿票子塞回内兜——一会儿还得去给爹买烟叶的。
当装着年货的网兜递过来时。
梁金涛的手指擦过廖红娟抹着蛤蜊油的手背。
他突然说:“廖姐,你毛衣袖口脱线了。”
廖红娟猛地缩回手,织了一半的毛线团滚到柜台底下。
梁金涛拎着网兜转身时,张红梅正把暖水袋捂在冻红的耳朵上。
玻璃柜台的倒影里,她偷偷比划了三个数字——那是提醒他红糖实际该收一块三毛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