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没让娘失望
她就那么对着满地枯叶站着,风一吹,那件单衣就贴在背上,人跟着风里的落叶一起晃。
江定安的脚步钉在原地,再抬起来,每一步都像陷进泥里,拔不出来。
身后有了动静。
那妇人整个背都绷紧了,像是被线牵着的木偶,一点,一点地,把身子扭过来。
那张脸,江定安认得,又认不得。
他娘笑起来最好看,可眼前这张脸皮肉松垮,像是哭得太多,把骨头都显了出来。
两鬓的头发白透了,那双眼睛,以前看他的时候,里面总有光。
现在只剩两个深坑,什么也望不见底。
眼角的褶子叠着褶子,每一道都刻着他不在的日子。
“娘……”
江定安喉咙里堵着东西,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一个字,自己听着都发抖。
林若雪看着眼前这个高高大大的年轻人,眉眼间全是她陌生的杀伐气。
她那双干了十几年的眼睛,突然就活了,泪水决堤一样往下淌。
她抬起手,那手又干又瘦,指节都变了形,全是磨出来的茧子。
手伸到半路,悬在儿子脸前,不敢碰,又收不回。
“安儿……我的安儿……”
她嘴唇抖个不停,话都说不囫囵。
“你……你长大了……”
这一句话,把江定安喊的双眼泛红,那股酸意从心底涌上来,堵得他喘不过气。
这个在尸山血海中杀伐果断、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的铁血将领,此刻像个迷路了十几年的孩子,眼眶瞬间通红。
他大步上前,一把将母亲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母亲,孩儿不孝,让您……受苦了。”
怀中的身躯,瘦弱得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硌得他心口生疼。
“哇……
被儿子温暖而有力的臂膀抱着,感受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林若雪终于彻底崩溃,抱着日思夜想的儿子,放声大哭。
她将这些年在齐王府那个名为后院,实为地狱的地方,所受的非人折磨和思念,断断续续地倾诉出来。
她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偏僻院落,吃的是下人都不吃的馊饭,穿的是破烂不堪的旧衣。
江慎那个畜生,为了逼她写信劝降江定安,用尽了各种手段折磨她的精神与肉体。
冬天,将她扔在没有炭火的冰窖里。
夏天,让她在烈日下暴晒。
不给饭吃,不给水喝,日夜用言语羞辱,甚至…… 甚至还让下人毒打她。
可她,硬是挺了过来。
她咬碎了牙根,吞下了血泪,宁死不从。
因为她知道,她的安儿还活着,她的安儿在北境,在为大姜的百姓拼命。
她不能成为儿子的拖累,更不能成为敌人伤害儿子的武器!
哭过之后,林若雪的情绪稍稍平复。
她擦干眼泪,抬起头,仔细地、贪婪地端详着自己的儿子,仿佛要将这十几年错过的时光,全都看回来。
护送她来的西厂番役,嘴是碎的。
一路上已经把晋安的事,把今天 朝堂上的风波,都当成故事讲给了她听。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终于有了光彩。
是卸下重负后的欣慰,也是一种油然而生的骄傲。
她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儿子的脸颊。
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劲儿。
“好孩子,没给娘丢人。是个英雄。”
江定安反握住母亲的手,那双手又冷又硬,皮肤粗糙得像砂纸,指节上全是旧伤。
他能感觉到那份寒意正顺着自己的掌心往里钻。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砸得极稳。
“娘,您放心,这些罪,咱们不能白受。”
“江慎欠咱们的,欠您的,我叫他还,加倍地还。”
“往后,这天底下,谁也别想再动您一根指头。”
为了让她宽心,江定安拣了些晋安的近况说给她听。
他告诉她,自己早已不是一个人单打独斗,手底下有能冲锋陷阵的兄弟,有出谋划策的先生,也有管钱管粮的好手。
他还特意提了一个人,说此人身手了得,行踪难觅,眼下就潜伏在白帝城,替他盯着齐王府。
“她叫薛岚,一个很能干的姑娘。” 江定安说起她时,话里带着几分实在的敬重。
可 “薛岚” 这两个字钻进林若雪耳朵里,她的身子骤然绷紧。
方才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血色,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脸白得像纸。
她抓着江定安手腕的力道猛地收紧,那枯瘦的指头像铁钳一样,骨节凸 起,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她直勾勾地看着他,那眼神里全是震动和不解。
“薛…… 薛岚?你说她叫薛岚?”
她的声音都在发颤。
“是哪个‘薛’?哪个‘岚’?”
江定安虽然心中惊疑万分,但还是立刻回答:“草头的薛,山风的岚。她是我年少时的同门,鬼谷传人。母亲,您…… 您认识她?”
“鬼谷…… 鬼谷……”
林若雪的嘴唇开始剧烈地颤抖,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恐怖的往事,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忽然,她猛地抬起头,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江定安,问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安儿,你老实告诉娘,鬼谷…… 是不是早就被灭门了?!”
轰!
江定安如遭雷击,浑身剧震!鬼谷被灭门,是他心中最大的痛,也是他最深的秘密!
这些年,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安清欢,包括卓飞昂,包括他最信任的心腹!
母亲常年被囚禁在王府深院,与世隔绝,她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个连西厂都查不到半点蛛丝马迹的惊天秘密的?!
林若雪看着儿子那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表情,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
一股巨大的悲哀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她抓着江定安的衣袖,声音颤抖到几乎不成语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场大火…… 那场烧尽了整个鬼谷的大火……”
“根本…… 根本就不是什么意外……”
“安儿,我知道……”
她的眼中流出两行清泪,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恐惧。
“我知道是谁干的……”
那声音轻飘飘的,却像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江定安的灵台之上,震得他脑中一片轰鸣。
他死死地盯着母亲,看着她眼中那化不开的恐惧与悔恨,一颗心直往下沉。
“娘,您…… 您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干涩,扶着母亲肩膀的手,青筋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