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的议论声中,充满了对“善人”的赞美,和对“孝女”终得福报的欣慰。
这个“卖身救父”的故事,迎来了它最圆满,最符合世俗价值观的结局。
孝女的“孝”,得到了回报。员外的“善”,得到了彰显。一个悲剧,被强行扭转成了一出皆大大欢喜的喜剧。
然而,我和梁凡,却在这片喜庆和赞美的氛围中,嗅到了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的寒意。
因为这个结局,太“标准”了。
标准得,就像一个说书先生,为了迎合听众的口味,而刻意编写出来的“大团圆”结局。
它完美地消解了悲剧,弘扬了“善有善报”的核心思想,让每一个“听”到这个故事的人,都感到心满意足。
当天晚上,我们没有回客栈。
我们绕到了刘依依家的后巷。那是一座破旧的小院,此刻,里面却灯火通明。
我们能听到,院子里传来了刘依依母亲喜极而泣的声音,和郎中开出的药方被高声诵读的声音。
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
我们没有进去,只是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
过了一个时辰,院门开了。钱员外府上的管家,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个抬着彩礼的家丁。
又过了一会儿,郎中也背着药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院子里,渐渐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刘依依和她的母亲。
就在这时,我通过墙壁的缝隙,看到了让我毕生难忘的一幕。
刘依依的母亲,那个白天还在为女儿的“好归宿”而喜极而泣的妇人,此刻,正背对着窗户,站在屋子的阴影里。
她没有笑,也没有哭。
她的脸上,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深入骨髓的麻木与疲惫。
她走到墙角一个破旧的木箱前,缓缓打开。
箱子里,没有金银,只有一叠厚厚的、泛黄的纸。
她从最上面,拿起一张。
那是一份“卖身契”。
然后,她用一种无比熟练的、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遍的动作,将那张卖身契,投入了身前的火盆。
火光,映亮了她的脸。那张麻木的脸上,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而在她的身边,那个刚刚用自己的“牺牲”,换来家庭“希望”的少女刘依依,正呆呆地坐在床边。
她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张崭新的、墨迹未干的“婚契”。
她的眼神,是空洞的。
仿佛她看到的,不是自己的未来,而是母亲手中,那张正在被烧毁的,“过去”。
我的灵魂,在这一刻,如遭重击。
我瞬间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皆大欢喜”的结局。
这是一场“轮回”。
刘依依的“卖身救父”,不是第一次发生。
或许,在几年前,或者十几年前,她的母亲,也曾是这样一个“孝女”。她也曾为了救自己的父亲(也就是刘依依的外公),而将自己“卖”给了那个叫刘铁匠的男人。
如今,轮到了刘依依。
她嫁给钱员外,救了自己的父亲。
但可以预见的是,在未来的某一天,当钱员外老去或者死去,当她年华老去,生下另一个女儿。这个“贫病”的剧本,或许会再次降临。
而她的女儿,将重复她今日的命运,为了救她,或者救她的丈夫,再次上演一出“卖身救父(夫)”的戏码。
她们的命运,被锁死在了这个名为“孝道”的、不断循环的剧本里。
一代又一代,以“孝”之名,行“牺牲”之实。
她们的每一次牺牲,都会被包装成一个感人的故事,用来点缀这个世界的“道德风尚”,成为说书人嘴里的谈资,成为百姓们口中的楷模。
她们的痛苦,她们的绝望,她们那麻木的、无声的泪水,全都被那光鲜亮丽的“大团圆”结局,给掩盖了。
“走吧。”
梁凡的声音,将我从彻骨的寒意中唤醒。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在火光中摇曳的母女身影,默默地转过身。
我们无需再看下去了。云溪镇的“故事”,我们已经读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