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停止的同时,失重感也随之消散。
卫东君从短暂的昏厥中恢复意识,慢慢睁开眼睛。
这一睁,她吓一跳。
视线上方也是一双眼睛,那眼眶圆圆的,黑漆漆的,带着一点俯视众生的慈悲。
菩萨低眉。
原来这是一尊佛像,卫东君缓了一口气。
佛像面前摆着三盘瓜果点心,一只香炉,炉里的香刚刚烧了个头。
这是在寺庙吗?
不太像。
寺庙没有那么安静。
卫东君低下头,看到了一只手,这手很是干瘪,正慢慢盘着一串佛珠。
奇怪,怎么这佛珠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想起来了,白天她给任府老太太请安的时候,老太太手上盘着的,好像就是这串佛珠。
卫东君脑子嗡的一声。
所以。
我在任中骐的梦境里,变成了他的亲娘?
此刻正跪坐在蒲团上诵经礼佛?
那么,宁方生呢?
他在哪?
卫东君把已经耷拉的眼睛努力瞪大,目光一寸一寸看过去,发现了三个事实。
首先,这是一间小佛堂。
其次,这间小佛堂眼下只有她一个人。
最后,宁方生不见踪影。
怎么会这样呢,她坠落下来的时候,明明他就在身侧的,卫东君的心一下子慌乱起来。
这时,有脚步声传来。
卫东君心脏砰的一下停止跳动,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这是任中骐的梦境。
换句话说,那脚步声一定是任中骐的,他此刻正往小佛堂来,来见他的“亲娘”。
卫东君有限的几次入梦,只扮过一回人——房尚友的贴身小厮朱球。
朱球很好扮,不需要开口说话,只要时时刻刻跟在房尚友的身后,充当一根移动的木棍就行。
“亲娘”要怎么扮?
她会做些什么习惯性动作?
如果任中骐要和亲娘说话,这话该怎么说,“亲娘”才不会露馅,才能让梦境继续下去?
卫东君将手捂在心口上,用力地搓揉几下,那心才堪堪跳动起来。
脚步声戛然而止,预料中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儿子给母亲请安。”
卫东君身子一僵,手里的佛珠也顿住了。
我现在是先转过身看“儿子”一眼,还是……还是把经念完再说?
谁来告诉她啊?
卫东君慌乱到了极点,脑子里忽然想到她去给任府老太太请安的时候,老太太没有马上叫她进去,而是让她在外间等了片刻。
只有赌一把了。
卫东君眼皮不掀,继续拨动手里的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母亲怎么还有心思念经?”
任中骐走过来,伸手拿过一个蒲团,往卫东君身边一放,随即两条长腿盘坐下来。
卫东君吓得血都冷了。
任中骐与她坐得极近,只要一偏过头,任中骐脸上有几颗黑痣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么也就是说,她的一举一动也在任中骐的眼皮子底下,接受他的审视。
只要她有丁点做得不对,这个梦境就此崩裂。
菩萨啊。
你怎么给了我一个地狱模式的梦境啊,我就是化身蒲团,被人压在**底下,也比现在的局面要强啊。
“母亲。”
一只大手按住了卫东君手里的佛珠,逼得她不得不停下来,抬起头,去看一眼身侧的“孝顺儿子”。
儿子一脸的焦急,还有几分烦躁,眼里都是红血丝。
你还焦急,你还烦躁,我连叫你“儿子”,还是“中骐”,又或者是“老爷”都一无所知。
卫东君一句话都接不下去。
真的没辙了,只有抽出被“儿子”按住的手,然后覆盖在“儿子”的手背上,象征性地轻轻拍两下。
这是一个长辈对小辈常做的安抚动作,传递出来的情绪是:儿子,别急。
母亲的无声安抚,让任中骐心头的焦躁退去了几分,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后,再无声音。
于是,小佛堂里出现了这样一副诡异的场景——
母子二人挨得很近,你的手覆盖在我的手上,一片母慈子孝的祥和寂静。
无人知道,卫东君此刻就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随时都会断裂。
更要命的是,她感觉后背全是冷汗,里衣已经粘上来。
若是那冷汗在额头浮现,再顺着额头往下滴……梦境十有八九崩裂。
哪有一心礼佛的老太太滴下汗来的?
冷静!
一定要冷静!
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崩裂就崩裂吧,他宁方生自己说的尽人事,听天命。
卫东君咽了口口水,决定做一个大胆的尝试:想办法找到突破口,套出任中骐为什么事情而烦躁,再见招拆招。
主意打定,她整个人一下子松弛起来,淡定地松开了手,含糊其辞道:“这事……你是个什么章程?”
任中骐面色一沉:“那副画留着肯定是个祸害,弄不好得把咱们一家子都牵扯进去,还是要想办法烧了才行。”
菩萨显灵,终于弄清这任中骐是为哪桩事情烦躁了。
卫东君脑子转得飞快。
烧画的事情发生在贺湛英死前三天。
宁方生说过,那个叫什么许尽欢的画师十有八九是任中骐请来的。
赌了。
卫东君脸上带出几分嗔怒:“都怪你,好端端的请什么画师过来给她作画,现在好了,麻烦来了。”
“哪有前后眼啊,当初把许尽欢请进门,就想着哄哄她开心,让她觉着我和别的男人不一样,是懂她的,宠她的。”
这话怎么接,菩萨,你快告诉我这话要怎么接?
菩萨不吱声,卫东君走投无路,只能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啊,就是宠得太过了。”
任中骐一脸的无奈:“不宠不哄,她哪能乖乖把嫁妆拿出来。”
我的个老天爷啊,菩萨显灵了。
宁方生,宁方生你在哪里?
你听见没有,任中骐娶贺湛英不是他说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有目的的——
目的是贺湛英的嫁妆,是她的嫁妆啊!
卫东君心中大喜,就差咧嘴哈哈大笑了。
难怪任中骐想娶的、没娶成的都是商家嫡女,因为商家女高嫁,为了不让夫家小看,嫁妆备得丰厚啊。
由此看来,长平伯府早八百年前家底子就掏空了,一心盘算着用媳妇的嫁妆,来填补亏空,维持世家的体面呢。
卫东君竭力克制着自己声音中的颤抖,装出满脸慈爱的表情:“是不能怪你,怪只怪咱们府里……”
“母亲。”
任中骐似乎不爱听些陈年旧事,冷冷打断。
“现在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还有什么意义,不如想想她把那副画藏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