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冰他们跟着人群过了网红桥,排队等出租车,文盈提议,“我们到塔帕丘拉好好吃顿中餐吧。”
“行啊,不知道多少天没好好吃顿饭了。”
到塔帕丘拉直奔中餐馆,这是夏冰从基多出发直到现在吃的最像样的一顿饭,她的胃早就因为太久没正经进餐而感到不适。
一夜安睡,难得的舒适让夏冰的精神略微恢复,但脸上的消瘦仍然掩饰不住一路的身心疲惫。可至少,她的心情好了些,儿子的存在给她带来莫大安慰,也让她不至于彻底崩溃,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短暂的放松并未持续太久。第二天,他们登上前往墨西哥城的巴士,再次陷入命运安排的泥潭。
车行至一处检查站,有J察上车查护照,她们两家人连同其他几个没有签证的人都被赶下车,一并带上警车。警车直接把他们拉到移民局的拘留所,先对每个人进行登记、拍照、录指纹,背包和身上带的一切物品都上交,统一保管,只留下贴身的衣服。仔仔细细被搜查过确认没有任何遗漏后,把他们关进监室。
这里并不是真正的监狱,像是临时拘押。一间监室,能容纳二三十人,男女混在一起。角落里有简易的卫生间和洗手盆,地下放着一块块薄薄的垫子,狱警给每个人发了食物和锡纸,锡纸用来保温,相当于被子。冷气开得寒意彻骨,夏冰心里慌慌不安,揣测着会怎样处理他们。
最焦躁的是老赵,他坐在墙边,脸色阴沉,目光呆滞。此时,知识分子的清高严重受到挑战,感觉自己颜面扫地。他踏上“走线”之路是梦想着跟心爱的女人浪迹天涯,去往心目中的理想国,那里充满浪漫、自由、博爱……他想爱就爱,想说什么,想做什么都没人干涉,再不用看任何人的眼光,不用听任何人的闲言闲语。他一生追求体面,可如今,自己却被关进牢房,跟一帮最文化、没素质的“底层人”关在一起。脑子里忽然闪过刚才拍照、录指纹的过程——“我竟然成犯人了!真是有辱斯文啊!” 羞耻、不甘、愤怒交织着,越想越郁闷,越想越窝囊。
文盈看出他内心的复杂,她理解他的痛苦,也懂得他的骄傲。老赵前半生都生活富足,这一路的颠沛流离,如今又进了牢狱,心里落差可想而知。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为了这个跟她两情相悦的男人,下了多大的决心,鼓起多大的勇气,不顾一切地奔赴世界的另一端,共寻未来。一路的苦她都默默承受着,只为跟这个愿意带她奔赴天涯的男人到达那个向往的彼岸。
“吃点东西吧。”文盈细声细语地说 。
老赵连看都没看,摇摇头。
“不吃东西怎么行?”
“哎呀,说了不想吃!”老赵皱着眉头没好气地说。
文盈心头“嗖”地划过一丝酸楚。这是老赵第一次对她不耐烦,心里很不是滋味儿,眼圈儿一下子红了。夏冰见她情绪马上就要上来了,轻轻拉了拉她的胳膊,示意她别劝了。
她懂他们的失落,这种失落从在基多第一次要躲避J察就开始从她心里一点点滋生。如果李明还在,这一路上说不定跟他吵过几次了。眼前的一双人,他们有文化,有涵养,老夫少妻,老赵又很疼爱文盈,一路上互相关爱,互相包容,已经很难得了。
夏冰无奈地对文盈说,“谁也不愿意到这地方来啊,给咱都拉来了,既来之,则安之。躺会儿吧,还不知道关多久呢。”
锡纸根本无法抵挡冰冷,他们止不住地从心里往外发抖,孩子们蜷缩在妈妈怀里,带给两个母亲一点暖意。
午夜,监室的门被打开,狱警站在门口喊着人名,他们的名字也在其中。由于他们有孩子,当天夜里就被释放。
起身跟着狱警走出监室,物品归还,给他们开释放令,上面有他们的照片,可这并不意味着自由,他们被带上一辆移民局的中巴车。
此时,已过午夜,车窗外灯光零星,道路上车辆稀少,一路顺畅,车载着他们一路向北。这次,倒是没一个J察拦他们的车。
夏冰心里纳闷儿,“这是把我们送到哪去啊?”她打开手机地图,显示着行驶的位置。
大约三个半小时,车的方向突然变了,由原来的往北转向东。夏冰拿着手机给文盈和老赵看地图,
“这是去哪啊?”
“谁知道呢,也由不得我们,听天由命吧。” 老赵的声音里带着颓废,透着疲惫和麻木。
车内空调依然冰冷,夏冰从包里拽出一件外套盖在儿子身上,看着熟睡的儿子,心里感到些许温暖。从再次回到怀抱之后,这个小儿子仿佛一夜间长大了,不再哭闹,既乖又懂事,他才四岁。冥冥中仿佛有种心灵感应,是李明的灵魂在看着他们,在安抚着儿子的心。
接近清晨,车把他们送到一座机场。下车前,被J察告知,他们可以坐飞机往返回的方向去任何地方,也可以坐车回去,但不能再往北面走。
几个人在机场里,无望地找个地方坐下来。看地图,这里是图斯特拉—古铁雷斯,属于恰帕斯州。为什么大老远把他们送到这里,他们也搞不懂。此刻,必须做出选择——继续走,还是返回?夏冰态度很肯定,“我是要继续走的,老公把命都丢了,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我已经没有任何顾忌,不能回头了。”
老赵想了想,“都说墨西哥的J察是最黑的,而且毫无顾忌,要是坐车的话,路上说不定要被查多少次。我想从这坐飞机,直接到蒂华纳,避开路上的这些小鬼儿。”
“行,我同意!”
顺利买好机票、通过安检。千千悄悄跟妈妈说饿了,可不是嘛,从昨天在监房里到现在,孩子还没吃东西呢。夏冰问晨晨饿不饿,晨晨点点头,夏冰心疼地说,“那你咋不跟妈妈说呢?”
他从小小的口袋里拿出一块糖,“我要是很饿了就吃糖。”
夏冰看着这懂事的小人儿,心头轻轻划过一丝酸酸的滋味儿,想,无论自己受多大的委屈,经历什么样的痛苦,也要让他有个好的未来。她心疼地抱起儿子,“千千姐姐已经很饿了,你把糖给姐姐吃吧,好不好?”
“千千姐姐,你是很饿了吗?”
千千点点头。
“我只有这一块了……那给你吃吧。”犹豫了一下,他有点恋恋不舍地把糖给了千千。
文盈说,“你留着吧,我们现在就找吃的,马上就吃饭了。”
“我给千千姐姐,她放兜里,等我很饿了,她再给我。”
这一说,把几个大人都逗笑了。
“真是苦了孩子了!”
“是啊!”
两个妈妈此时的内心充满着掺杂着歉疚的幸福,可幸福却如此短暂。
命运总爱捉弄人。到了登机口,他们被拒绝登机,希望瞬间破碎。
不准登机对他们来说可是雪上加霜。内心重获希望,紧锁的眉头刚刚舒展开,脸上刚刚露出点笑容,此刻一颗心又跌入谷底。
登机口只剩下他们。老赵勉强控制好情绪背过身去从兜里拿出一些钱,夹在户照里,转身递给身着崭新衬衫,打着规规矩矩领带的工作人员,巴望着他能通融一下。
看上去憨厚的工作人员低头看了一眼,迟疑了一下,但没立刻拒绝,折上护照,转身走向看上去像个领导的人。两人说了一会儿,他面无表情地回来,伸手示意让他们跟他过来。不知原由的一伙人以为他为他们开“后门”,于是快速跟着他走向一扇门,他打开门一边把护照还给老赵一边很客气地让他们通过。他们满心地以为他跟领导商量后给他们另找了出路,可门关上那一刻他们才发现,他们已经被带出登机厅。仅存的最后一丝希望彻底落空。
没办法,只能退票了。于是,回到售票柜台,又被告知,他们买的票是不可退的。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绝望如潮水般淹没了所有人。
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候机厅,一脸茫然。老赵贴着墙根,一**坐到地上,双手抱着头,眼睛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夏冰见他痛苦不堪又无奈的样子,也不知道说什么能安慰他和文盈,自己不也是身陷其中,一筹莫展。拉着文盈和孩子,“来,咱们也坐会儿吧。”
虽然坐在背荫里,可天气的炎热加剧了焦躁。坐了半天,老赵还是一言不发,夏冰见老赵的样子,跟文盈说, “看咱们多傻,里面有空调,在这坐着,多热啊!我带孩子们进去凉快凉快。”说完一抬下巴示意文盈陪陪老赵,安慰安慰他。
老赵还是盯着地面,抓着头发,不吭声,一动不动。文盈见他那个样子,坐在老赵旁边,轻轻靠在他身上,半晌,老赵抬起头,坐直身体,用胳膊揽着文盈的肩,
“咱们回去得了。”
“回去?回哪去?”
“回家。”
文盈张大眼睛,“你想回家啊?”
老赵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走了这么长时间,都走到这了,就差最后这一步了,怎么能回去呢!”
“唉!”
此时老赵心里在想,出来的本意是想让自己和文盈过不被别人打扰,无忧无虑的生活。可这一路跟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啊!他自己更是这辈子一直都过得很体面,没受过什么委屈,要知道是这样,他是不会出来的。可事已至此,只能打掉牙往肚子里咽,因为出来是他提议的。
“这太热了,咱们进去吧。”文盈拉着他的胳膊说。
在候机厅里,夏冰看着他们俩说,“我是没有回头路了,我的人生已经破产了,除了儿子,一无所有。把一切都搭路上了,老公没了,自己也算死了一回,老天可怜我,让我把儿子找回来,还算万幸。”她的声音略带颤抖,但那不是害怕,是激动,是不甘。“你们说,我要是回去,能甘心吗?以前我也是浪漫又诗情画意的,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实话,就算到了美国我也不知道干啥,但是我心里打定主意,只要赚钱,只要对儿子有好处,什么都干!”她的语气坚定,目光透着股狠劲儿,“我都已经都豁出去了!” 说完,她淡淡地笑了一声,笑里带着自嘲与苦涩。
夏冰原本是柔弱、事事依赖老公的小女子,说话甜美又软绵绵的,可她此刻却显出极大的反差,那是绝望后的坚定,是走投无路后的义无反顾。若不是历经生死,被蹂躏到自己都嫌弃自己,又怎会把自己放得低到尘埃!
听完夏冰的话,文盈心里暗暗自叹不如,“比起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子,我们受的那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啊!”张口便说,“我们也不回,走到底!”
老赵看着这两个女人,觉得她们有点疯狂,她们的眼神里有倔强,也有不容阻挡的执念。同时,也从她们身上获得了力量,他明白,没有回头路了。
他们商定了下一个计划,从这里坐车去胡奇坦,去那里等于往回走,应该不会有人阻拦,从那里再试一次坐飞机。
几天来,他们被拘留、被遣返、连夜奔波、失去机票,现在又坐了几个小时的车,人已经身心俱疲、精疲力竭,就像冬天里被大风刮断的树枝,干枯又脆弱。找了家民宿,他们决定休息两天。
夏冰刚给晨晨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就听见对面的文盈和老赵在吵架。只听文盈说,“这么说是我高攀你了?跟我在一起让你受委屈了?那现在就分手!这是护照,一人一本,从现在开始,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还不信了,到了美国还找不到个比你强的!”
话音刚落,就听房门响,夏冰赶忙出来。只见文盈气呼呼地从房间里冲出来,背着背包,手里用力地拉着千千,正往外走。
“怎么了?去哪啊?”夏冰一把拉住文盈,见她脸上的泪水还没来得及擦干。
这一句“去哪”问得文盈心里空荡荡的,一下子呆住了。是啊,能去哪呢?她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路上的见识让她想象得到,出了这个房门,一个女人带着孩子遇到的所有可怕的可能,房门外面的世界将会有多么残忍。她的双脚立刻像被钉住了一般。老赵也从房间里追出来,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夏冰看着他们,轻叹一口气,“我知道你们一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烦躁、心焦,心里有多压抑。要是我们家李明还在,我跟他早就吵翻天了,很可能一句平平常常的话,一个口气不对就吵起来了。”她的声音微微哽咽,眼中闪烁着泪光,“可是现在,我倒是想跟他吵啊,上哪找人呢!人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真是羡慕你们,下这么大决心,有这么大勇气一起历经磨难,多不容易啊!我可知道一眨眼工夫人就没了是什么滋味儿啊!到那时候,当你想起某个时候因为哪件事跟他吵过一架,心里那个悔啊!”说着,又是一阵哽咽,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一边把文盈的背包从肩上拿下来交给老赵一边又说:“你们俩虽然没领证,可也算患难夫妻了,一路走来,可别轻易把分手挂在嘴边。”
说着,抬抬下巴示意老赵好好哄哄。老赵上前一步,伸手拉住了文盈的胳膊。文盈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低着头,咬着嘴唇,半推半就地跟老赵回了房间。
夏冰目送她俩回屋。一边喊晨晨,让他跟姐姐玩儿,给他们两个留下独立空间,一边说:“今晚让千千跟我睡吧。”
老赵耷拉着脑袋,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如此无力!
两天后,他们的身体稍稍恢复了一些,可心里的焦虑却丝毫未减。夏冰看得出老赵的不安,“这次如果再不让登机就回来另想办法,实在不行就找蛇头送我们走,反正,总会有路,别人能行,我们也行。”
到了机场买票、安检依然顺利,排队登机时,三个人表面若无其事,实际上都紧张得要命。眼看快排到自己,老赵深吸了口气,拉着文盈的手,低声像是自言自语道,“爱咋咋地吧!”文盈看他一眼,笑了笑,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这一次,没有人拦他们,居然连问都没人问一句。
飞机徐徐起飞时,几个人互相对视,心头的沉重瞬间化为乌有,脸上都洋溢着由衷的喜悦,笑容绽开。
老赵的情绪是这段时间里难得好的一次,又跟文盈窃窃私语,有说有笑,仿佛像小男生小女生谈恋爱一样甜蜜。夏冰看在眼里,心里由衷地感到欣慰。
只有失去爱人才知道那份感情的珍贵,在她心里,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跟李明在一起,她会好好珍惜每一天。
飞机盘旋在蒂华纳上空时正是日落时分。火红的夕阳渐渐下落,整座城市被染上金色的光辉,每座建筑都像被罩上金色、镶上金边。远处,霞光照耀在海面上,波光粼粼,透过小窗,映在机舱里每个人的脸上。
文盈依偎在老赵肩上,千千看着妈妈幸福的样子,也开心地笑了。
夏冰看着窗外,享受着这美好,眼底浮现出久违的温柔。那金色的光,令她从心里感到温暖,勾起骨子里的些许浪漫。她用面颊轻抚着晨晨的头,内心的伤口仿佛在愈合。
可美好往往是短暂的。
他们没有行李,下了飞机径直走向出口。人流熙熙攘攘,但工作人员的眼睛如刷脸的设备般精准,一眼就在人群中盯上他们,刚走出来,直接被拦下。
“请出示护照。“ 一个穿着**的男子走上前,语气礼貌而果断。
夏冰心里一阵沮丧,脸上努力保持着平静。工作人员低头翻看护照,一言不发,只是点了点头,指向一旁的区域,示意他们站过去。那里,已经聚集了一些同样被拦下的不同国家的人。
出口的旅客渐渐走光,被拦下的这些人被带出航站楼,上了一辆大巴车,直接把他们带到移民局。
这次不是拘留所,而是办公场所,这让夏冰略微松了一口气。
她和晨晨被带进一间办公室,房间不大,角落里摆着一个装着废纸和塑料瓶的旧纸盒。一个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走进来,冷冷地扫了夏冰一眼,用翻译软件简练地说:“你们入境不合法,按照法律应该把你们遣返回起点。但我们理解你们穿越几千公里到这很不容易,为了给你们提供便利,如果你们愿意交点钱,我们可以放你们走。”说完,耐人寻味地用眼睛瞟了瞟墙角的那个旧纸盒,转身反手带上门,走了。
房间里瞬间寂静。晨晨抱着夏冰的腿,怯怯地喊了声“妈妈”,夏冰知道儿子有点害怕,轻抚儿子的头安抚道,“别怕,儿子,一会儿我们就出去了。”
夏冰不知道该给多少钱,想起李明手机里的攻略,有一段墨西哥境内的大包,得三百美金,想应该差不多吧,于是就按汇率数出墨西哥比索,咬了咬牙,心疼地扔进纸盒里。
她牵起晨晨的手,刚推门出来,工作人员就假装进去收拾她们喝水的纸杯之类的东西,顺手把钱收走,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门外,文盈焦急地迎上来,低声问:“什么情况?”
“要钱,我给了六千比索,大概三百美金。”
破财免灾,能出来就好。
走出移民局,夏冰仰头看了看天,没有一丝云,天气热得令人透不过气。她深吸了一口气,“咱们又过了一关。”
文盈和老赵苦笑着点点头,“又该找地方住了。”
住下之后,赶紧找蛇头。
俗话说:编筐编篓,全在收口——该翻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