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身影刚映入夏冰眼帘的一瞬间,她纵身“扑通”一声跳进河里,在齐腰深的河水里噼哩噗咙不顾一切地奔向岸边。“晨晨——!”一边跑,一边颤抖地喊着孩子的名字, 带着这几天来所有的煎熬与苦楚。
那个南美小伙子怀抱着晨晨,边往岸边走边笑着对晨晨说着什么,见夏冰快到跟前,把看见妈妈极力想挣脱他的晨晨放到地上。
夏冰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向儿子身边,带着哭腔拼命喊着“儿子——儿子——”双膝一软,一下子跪倒在地,顾不上一身水,紧紧地抱着日夜牵挂的儿子。
所有紧绷的神经这一刻全部断裂,强撑的坚强瞬间崩塌,脸埋在儿子身上嚎啕大哭,艰险、惊吓、污辱化作眼泪肆意流淌。
夏冰的情绪爆发令晨晨一时有点受惊,见妈妈哭成这样,先是不知所措,半晌,抬起小手轻轻给夏冰擦着眼泪,软软的小嘴儿也凑上来亲她的脸, 讨好地问:
“妈妈,你是想我了吗?”
夏冰哭得更厉害,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回道:“嗯,是!妈**好儿子,妈妈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眼泪如江海不住狂飙,心里一阵阵地痛。她何止是想,简直每时每刻都在生与死的边缘苦苦挣扎。
儿子的讨好让她哭得更加伤心,一边哭,雨点般地狠狠地亲着儿子肉嘟嘟的小脸儿,“妈妈再也不让你离开半步了!”
晨晨被妈妈抱得喘不过气,搂着妈**脖子,乖乖地靠在她怀里。
“爸爸呢?”晨晨忽然问,清澈的眼睛天真无邪地望着她。
这一问,夏冰的心像被刀子狠戳了一下,她给不了他爸爸了。强忍住要崩溃的神经,使劲咽下哽住的痛,挤出一点笑容,勉强说:
“爸爸去另外一个地方了。”
晨晨歪着头,不解地问:
“他为什么不带上我们?”
夏冰的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心里翻腾着无法言说的痛。她轻轻地摸着晨晨的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妈妈带你去找爸爸,好不好?”
晨晨天真地点点头:“好!”
孩子的乖巧加剧了夏冰心里的痛,又一阵悲伤涌上心头,眼泪止不住地再次涌出。忍不住,把晨晨抱得更紧,任由泪水洒落在孩子身上。
看见孩子前,她的世界已经支离破碎,内心千疮百孔,直到她的双手再次触碰到这弱弱的柔软。一直以为这小小的人儿是需要保护的,原来,过去几天里所经历的接连的惊险与灾难却是这弱小带给她力量熬过来的,抱在怀里的是支撑她活下来的唯一理由。
哭了很久,得到了宣泄,夏冰的情绪终于平复些,一旁的文盈和老赵上前轻声劝慰。她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那个南美小伙子。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边说边鞠躬,声音仍带着哽咽,眼里满是感激。
小伙子笑了笑,挥了挥手,嘴里说着一连串西班牙语,大意是:“没关系,孩子很勇敢。”
夏冰从口袋里拿出钱递给他:“这点心意,请一定收下。”
小伙子先是摆摆手推辞,最终还是在夏冰的坚持下接过了钱。夏冰由衷地感激,这一路,虽然经历了太多绝望,但依然可以感到人性温暖的一面。
走线路上,南美人普遍给人留下很好的印象,大都朴实、善良、守信。他们是伊比利亚人、印第安人和黑人融合的后代,受天主教、印第安文化和黑奴文化影响,骨子里具有谦逊、纯良、驯服、忠诚等品质。
难民营里人很多,各种肤色、各种语言交杂。可以清楚地分辨,大多数是南美人,也有非洲人、亚洲人和其它地方的人,中国人大约占百分之五。联合国难民署的工作人员忙得不可开交。
营地其实是当地的一个老村落,里面有老旧的粉刷过外墙的二层小楼、低矮的草房,还有用金属管搭建的白色帐篷、木板搭建的简易棚子,里面没有任何设施,只能挡风遮雨睡个觉。不下雨时,苍蝇嗡嗡作响,盘旋在地下被丢弃的**上,偶尔还能听见远处吼猴的低吼。
来的人多,住处根本不够分,后来的只能随便找块空地搭自己的帐篷。他们来时,木屋已经没有了,文盈两口子在外面找块空地扎了帐篷。夏冰没有帐篷,也不打算再买,从这里开始,后面就不用再住帐篷,买了也再用不上。她先去了救援组织的工作人员那里,他们说由于来的人太多,没有空的住处可以提供给她。夏冰道了谢,转身走了。
四处转了转,运气挺好,在一偏僻处发现一顶帐篷,门上的拉链半开着,里面没人,垫子上和门边地上散落些脏袜子、空水瓶、方便面塑料包等之类的杂物。一路上的经验告诉她,这帐篷没人要了。
一直沉浸在悲伤中的夏冰在跟儿子的重逢中得到莫大的安慰。这会儿,她没时间想发生过的事情,看见儿子脸上、胳膊上被蚊虫叮咬的大血包别提多心疼了,急忙给儿子找长袖衣服。
营地里蚊虫相当厉害。原以为在热带丛林里蚊子一定很多,可事实上正相反,雨林里虽然水多,但都是活水,整日流淌的河水和不停地下雨,反倒使蚊虫无法产卵。就算有雨水聚集,下一场雨也很快到来,陈水就被冲走,蚊子根本没机会生长。
这里的蚊虫好像会吸血,被咬的地方冒血,然后肿起大大的红包,恢复得很慢,特别痒。很多人被咬得满身都是密集的血包,奇痒无比,夜里难以入睡。平日里它们叮咬的是浑身带有皮毛的牲畜野兽,显然人类的皮肤咬起来更容易,更可口。
“妈妈,我们睡在这里吗?”晨晨睁着亮晶晶的眼睛问道。
夏冰蹲下身,轻轻地捏了捏他的鼻尖,“是啊,先住这儿,等到了地方,妈妈再给你找个最软最舒服的床,好不好?”
晨晨眼睛笑起来像弯弯的月芽,点头“嗯”地答了一声,随后,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郑重其事地递到夏冰嘴边,“妈妈,吃!”
夏冰低头一看,是一块已经皱巴巴变了形的巧克力。
“这是什么?”她柔声问道。
“巧克力!”晨晨奶声奶气地说,“叔叔给的。”
“还有巧克力呢?这两天叔叔都给你吃什么了?”
晨晨奶声奶气地说,“面包、炸鸡。”
“还有呢?”
“糖!巧克力!”
哪有孩子不爱炸鸡和糖果呢?说到这些时,满心欢喜,眼睛都是闪亮的。
“巧克力好不好吃啊?”
儿子用力地点头,“好吃!”
夏冰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疼爱地摸着晨晨稚嫩的小脸蛋儿,眼含泪花地笑道:“等到了地方,妈妈也给你买巧克力吃,好不好?”
晨晨一听,立刻高兴地张开双手抱住她,像只小考拉一样挂在她脖子上。接着,两只小手轻轻地捧着妈**脸,撅着的小嘴儿跟着凑上去。夏冰看着这可人的小样儿,心都要化了,忍不住亲上去。
夏冰没想到能这么快就见到儿子,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以前经常看到、听到拐卖儿童的消息,从儿子被抱走的一刻起,她的心都笼罩在阴影里。在这异国他乡,人生地疏,万一真把孩子丢了……想想,不禁后背发凉,心跳加速,真是后怕!
尽管路上的人不断安慰说,他们不会拐孩子,也不会把小孩儿怎么样……可那毕竟不是他们的孩子,如何感同身受!这会儿看着儿子平安地熟睡在怀里,着实松了口气。
“妈妈再也不会让你离开了……”她在心里默默地发誓:“无论前方还有多少未知的凶险,妈妈都一定要护住你,带着你活下去!”
文盈过来看他们,两个女人坐在防潮垫上,文盈关切地看着夏冰问,“你没事吧?“
“没事是不可能,可又能怎么样呢?还有孩子呢。”夏冰苦涩中带有疲惫地说。
“我跟老赵来之前谁也没想到路上会是这样,如果知道,打死也不会走这条路。”
“怎么?路上遇到麻烦了?”
“唉!别提了,雨林里我们的食物被同伴偷了,老赵找他们理论,人家不承认,还动粗。我跟老赵都是文人,也不懂社会上那一套,干吃哑巴亏。昨晚遇到你的时候就剩下一点饼干了,再不到难民营就得挨饿!”顿了顿又说:
“人心啊!最狠的不是陌生人,是那些一起组队,以为能信任的人。看你虚弱,就上来踩你一脚;看你有吃的,就凑上来,装作可怜兮兮地要,不行就偷,偷不到就骗,最后,干脆就直接抢。
队里还有个女的,她的孩子半路病了,哭闹得厉害。她背不动,就求着队伍里的人帮背孩子走一段,没人答应。后来,她说她愿意把所有的钱都给愿意帮忙的人,这回有两个男的答应了。结果,没走几步,人没影了。钱给了,孩子还得自己管。”
“真缺德!”夏冰狠狠地说,“那你们没吃的了,咋办的?”
文盈悠悠地说: “还能咋办?继续走呗。后来在路上遇到一群南美人,这个给一点,那个给一点,勉强维持着。”她顿了顿,深吸口气,“可你知道吗?那些偷了我们食物的‘熟人’,反倒也凑过去跟南美人哭穷,说自己一整天没吃饭了,装得比谁都可怜。结果,还真有人信了,给了他们吃的。
南美人很善良,昨晚,他们剩下的食物也很少了,一个妈妈见我们有孩子,包里仅剩一个饼子,掰开分一半给了千千。在路上,他们队伍里有的人也没有食物,见周围谁有也向别人要,都互相帮助。”
“千千多大了?”
“九岁。”
“雇人背了吗?”
“没有,她都是自己走下来的。”
“天啊!那大泥山、过河的,她是怎么走过来的!”
“孩子吃了很多苦,把我心疼得啊!还好,也过来了。
没有公主的命,得让她多长见识,好的、坏的都经历一下。等她长大了,成为有思想,有主见,遇事不慌的人,什么事都难不倒她,我这个当**就算尽到责任了。”
“是啊,孩子有了这段经历,一生都会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夏冰颇有感触地说, “在基多的时候我还想,要是一路上就这样像旅游似的,一个国家接着一个国家地走,也挺好。可从进了哥伦比亚就开始有点害怕了。”
“怎么了?”
“我们从基多过境时还有其他人一起组队,刚过境不久,其中两个人要自己单独找车走。他们找车时遇上个女的,也不知道是当地人还是拉美哪个国家的人,说她认识路,可以跟他们拼车,然后就一起叫了辆车。
上了车,开始还好。但其中一个人边走边看地图,发现方向越来越不对,就问司机,司机也不理他们,跟那女的说,那女的也不吱声。这时候他们两个才注意到,车后面跟着俩骑摩托车的,知道上当了。于是他们让司机停车,司机还是不理,他们就抢司机的方向盘,车终于停下来。其中一个人挺机灵,趁司机没缓过神,把车钥匙拔下来扔到远处,俩人开门就跑了,背包在后备箱里都没拿。”
“那他们没追吗?”
“车本来就往没人的地方开,两边都是树丛,他们俩直接就钻进去了,当时天快黑了,那几个人在边上没找到他们,也没敢往里面去,就走了。”
“真险啊!”
“是啊。晚上都挺晚了,他们给李明打电话(就是我老公),让给他们发个位置,说要回来找我们。“
“手机还没丢?“
“还好,他们把护照、现金、银行卡、手机这些重要的东西都随身带着,要不然可惨了。”
“是啊,要是都没了,后果可难以想象!……就这还没完呢。”
“啊?!那几个人找来了?”
“那倒没有。后面的事完全是他们自己找的,把我们也牵连花了好几百美金。
第二天早上去吃饭,他们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结账时,其中一个人把钱包掏出来,鼓鼓囊囊的,从里面拿出一张一百的——美金啊!当时我们看了都直晕。
刚出饭店没几步就来两个军警把我们拦了,要查我们护照和通行纸。我们的通行纸是在图尔坎过境前住店的老板娘手里花钱办的,军警说那是假的,我们说是真的,他就说,那好,我开车把你们送回那里调查一下。我们一听,这是要把我们遣返啊,真把我们送回去,时间和钱就都白费了。
我们都明白是那个人露了富,餐馆的人通风报信了,他们就是想要钱嘛。磨蹭一会,最后说每个人要五百美金,把我们吓得,简直是抢啊!“
“那你们给了吗?”
“不给不行啊!最后我们一家人一共给了五百,那两个人每人给三百。”
“这钱给得真憋气!”
“是啊。”
“给钱就放你们走了?”
“给完钱他们还不放心,问我们去哪,我们说去巴士车站,他们就用车把我们送到那,帮我们买票,还跟窗口里的人交待要给我们当地人的价格,可周到了!一直看着我们上车,发车了才离开。开始,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想,他们是怕我们去告他们勒索,所以才一直盯着,把我们送走的吧。”
“这也太坏了!我们是坐巴士的路上遇上的黑警,也给钱了,但也没有给那么多的啊!最多也就二十,有的连二都没有,就给二十当地的钱。”
“是啊,我们也知道路上会遇见这些事,准备了他们当地的钱。经过这个事,李明就跟我商量,怕路上再遇上什么意外,想坐飞机走,把类似这些事都越过去。”
“坐了?”
“嗯,我们从帕斯托飞到蒙特里亚,从那包辆出租车到的内科。”
“走哪条路也都有波折啊!”
“唉!是啊,就像你说的,要知道是这样都不能出来。现在也晚了,回不去了!”夏冰长长地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接着说:“雨林,会是我一生的痛,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儿子,豁出我自己了!”
夏冰眼睛直勾勾无神但坚定地瞪着,像似看着远方。几天以来,终于不用攀爬,不用涉水。孩子睡着了,可以安静下来在心底悼念李明,也悼念过去的自己。在她心里,从前的自己被活埋在那片芦苇荡里。
文盈看着她无比憔悴又难掩美丽的脸,想着,自己不知道会遇见什么样的未知,满心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