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颜清姝后,鹿闻笙最后还是打算先回翰林院——相较于在皇宫中冒着风险盲目乱转,显然向“同僚”打听关于皇帝或是那位所谓大儒的消息更为稳妥。
穿过九曲桥,看浮云如墨浸透天际,阴影从琉璃瓦顶漫下来,将鎏金兽脊吞成暗铁色,心底的紧迫感愈发浓重。
到现在也还只是为消息奔波,连那些魔族的影子也没见到,想到这儿,鹿闻笙心里就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焦躁。
那个正修身上有魔气,即便是很淡,系统也是能检测到的,他到底还隐瞒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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翰林院公署的槅扇半开,陈邦彦的笑声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这位自来熟的榜眼大人身着七品绿袍,正趴在案几上翻看,倒比琼林宴那日更多了几分随意:“鹿兄可算回来了!方才掌院学士还问起你,说要把新科进士的策论编纂差事交给你牵头呢!”
“劳烦陈兄美言。”鹿闻笙解下官帽搁在笔架旁,目光扫过案头新堆的黄绫卷宗,忽然注意到窗前立着个清瘦身影。
那人穿着月白襕衫,袖口用青线绣着竹节纹,正垂眸整理书架,鸦羽似的头发用玉簪松松绾起,露出后颈一段苍白的皮肤,竟比案头的澄心堂纸还要透亮。
陈邦彦天生一张笑面,眼角微弯时像浸了蜜的桃仁,即便在翰林院这群清贵文官中,也显得格外热络。
不等鹿闻笙搭话,他已伸手拽过旁边站着的青年,袖口扫过案头狼毫,溅出几点墨星。
“这位是谢青梧,栖羽兄。”陈邦彦熟稔地揽过那人肩膀,动作亲昵得像多年老友,“咱们本届的探花郎!”
谢青梧转身时,鹿闻笙才看清他的长相:眉峰如出鞘青锋,眼尾微微上挑,眸中似凝着冬雪初融的溪水,清冽中带着几分疏离,端的是一身书卷气;鼻梁挺直如竹,整个人像幅水墨淡彩画。
传闻此科殿试,谢青梧本应位列榜眼,却因容貌昳丽被钦点为探花,此刻一见,倒真应了“风流不让潘安”的评语。
“栖羽兄的名字当真雅致。”鹿闻笙弯腰拾起诗稿,“‘凤凰栖梧,鹤唳华表’,既含贤才待时之意,又有超然风骨,好名字。”
“真的很好吗?”谢青梧一改那淡淡的态度,那双淡色瞳孔在光影里流转,忽然直勾勾地盯着鹿闻笙,问出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陈邦彦见状,忍不住挠了挠头:“栖羽兄,你怎么还带区别对待的?我方才也夸你名字如,你只淡淡‘嗯’了一声,爱答不理的,怎的到阳明兄这儿倒是又不一样,像开了话匣子?”
谢青梧自动忽略陈邦彦的话,只是将身子微微前倾,执拗的又问了一遍:“我的名字跟字都不错吗?”声音虽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鹿闻笙微怔,心中虽有些莫名其妙,见对方眼底似有细碎光亮闪过,倒不像是玩笑作态,遂敛了笑意,正色道:“‘青梧’乃凤凰所栖,暗含高洁之志;‘栖羽’二字,则有林下之风。谢兄这般清逸气质,倒像是专为这名字而生的。”
听罢,谢青梧轻轻点了点头,面上依旧看不出太多情绪。
然而鹿闻笙与陈邦彦却莫名觉得,他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
谢青梧紧绷的肩线忽然松了下来,淡褐色眼眸里浮起细碎的光,像春潭冰面裂开的缝隙,漏出底下蠢蠢欲动的游鱼。
鹿闻笙和陈邦彦眼睁睁的看着他耳尖泛红,微微发烫,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竹佩,连脊背都舒展了些,若有实质的愉悦几乎要顺着他垂落的发梢流淌出来。
就夸他名字好听,这么高兴的吗?
鹿闻笙只当是文人自重名姓,就是这谢青梧看着冷淡,没想到却有这样的反差,果然还是人不可貌相么。
不过反应倒似孩童求赞,偏生那身书卷气里又藏着几分说不出的违和感,倒像是......像是用墨笔描出来的画皮,虽精致入微,却缺了几分活人气息。
【小鹿,这谢青梧身上有魔气】系统忽然出声。
鹿闻笙:“.......???”感情那违和感真不是他错觉啊?
一个两个都这么可疑,还偏偏到他面前晃,线索和缘由还要他自己琢磨,他是穿的修仙界还是玩的密室逃脱?鹿闻笙有一瞬间的无语。
因着谢青梧在场,鹿闻笙指尖摩挲着青瓷茶杯,眼尾余光瞥向案边整理典籍的清瘦身影,终究不好再旁敲侧击去探问“大儒”之事,只得按捺下心头疑云,暗忖着需等谢青梧不在身旁时再作打算。
酉时三刻,鎏金漏壶的水滴声里,鹿闻笙正对着案头堆积的文牍揉眉心,忽听得值房外传来宫人唱喏声。
皇帝身边的随堂太监忽然掀了竹帘进来,拂尘往臂弯里一搭,便宣了口谕,道是陛下召他即刻去御书房觐见。
正在批注公文的鹿闻笙笔尖一顿,望着窗外将坠的残阳无声叹了口气——讨厌没有边界感的上司。
踏入御书房时,鎏金兽首香炉正飘着沉水香,青烟袅袅间,一道山水屏风横在中央,将室内气机隔成两段。
鹿闻笙垂手立在屏风外,望着屏风中留白处的孤舟渔翁,不知这屏风本就是御书房的陈设,还是今日早朝后皇帝特意命人抬来的。
屏风虽隔在两处,却透过绢面漏下朦胧光影,烛影摇曳间,可见屏风另一侧隐约晃动着两道轮廓,似是一立一坐,姿态莫测。
鹿闻笙盯着那晃动的影子——这屏风隔得妙,既叫人瞧不清龙颜,又隐隐透出事态郑重,倒叫他这奉旨觐见的人,平白生出几分如履薄冰的忐忑来。
正思索间,耳畔传来"状元郎请上前"的宣召。
鹿闻笙敛了心神,撩起袍角行礼,俯身下拜时,能清晰听见殿中烛火轻爆的声响,混着自己沉稳的呼吸。
“臣鹿闻笙,参见陛下。”
“爱卿不必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