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什么也没发生。
仅一天时间,街上的尸体不见了,血迹消失了,连石板都更替了不少。
司马绍的脸色却并不好看,他再一次体会到了做皇帝的难。
“戴渊真的走了?”
“朕拨给他打仗的粮食,他直接带往谯郡?”
“未获允准,私自调兵,连招呼都不打,请示都不做,他心中还有皇帝吗。”
下方众人低着头,沉默不语。
只有王导平静道:“唐禹一番话术吓到了他,他自认为谯郡危在旦夕,不敢不回。”
司马绍沉默了片刻,才道:“发书致信戴渊,赞扬其功劳,并让他安心回家,封赏圣旨会紧随其后。”
意思就是暂时不给,你先等着。
说完话,他看向下方,笑道:“桓温平叛有功,封万宁县男爵、辅国将军暂为过度,待经验充足之后,另有封赏。”
这是入仕的第一步,这一步不可谓不高,不可谓不扎实。
桓温作揖施礼道:“臣,多谢陛下隆恩。”
司马绍看向刘裕,赞扬道:“刘裕勇猛过人,在战局的关键节点起到了力挽狂澜的作用,封建武将军、广陵郡守。”
刘裕抱拳施礼道:“微臣领命,必不负陛下重托。”
司马绍道:“你在广陵郡待了多年,如今总算是主领一方了,可要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啊。”
刘裕道:“微臣知晓了。”
司马绍笑着看向众人,目光落在庾亮身上,道:“庾亮挂帅镇压叛军,封永昌县开国公,依旧担任护军将军之职,令加中书令。”
这几乎是可以得到的最大封赏了,司马绍为了这个真正的心腹,也是拼了老命了。
司马绍看向刘遐,道:“老将军抗敌有功,封泉陵公,升北中郎将,镇守淮阴。”
说到这里,他最终把目光停留在王导身上,声音温和:“王卿号召江东士族一同平叛,居功至伟…”
王导当即跪了下来,正色道:“陛下,老臣官至丞相,爵至始兴郡公,位极人臣,再不奢求任何封赏了,请陛下收回成名。”
现在任何封赏对于他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他的位置已经进无可进了。
司马绍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心中有些不满,但却没有别的选择,这种事不可能不赏。
他唯有勉强挤出笑容,道:“灾年动乱,流民狰狞,王劭虽然有过失,但毕竟还是稳住了彭城郡,这个郡守之职,还是得他继续做下去啊。”
王导这才恭敬道:“臣替犬子多谢陛下,陛下心胸宽广,不愧为千古明君。”
司马绍心里已经开始骂娘了,他最讨厌的就是王导这种永远把话说得很好听、但从来不肯吃亏的人。
分明心里的小算盘已经算得清清楚楚了,还装作一副忠公体国的模样,让人作呕。
正想到这里,王导缓缓站起了起来,低声道:“陛下,庾亮带着四千残兵逃往吴郡方向,各大世家的私兵未能挡住呢。”
司马绍的笑容顿时凝固。
他一时间都有些惊愕,瞪眼道:“两万多私兵,挡不住四千残兵?”
王导道:“江东士族以为建康之战已经结束,故而在半道上便已掉头散去,各自回家了。”
“老臣将战报送达各家,然而各家这次出兵,消耗已然巨大,再支付不起粮草了,他们恳请陛下想想办法,看是否能让吴郡太守或者吴兴郡那边出力。”
这一刻,司马绍在心中狂骂:江东鼠辈!
你们这些世家,趁着大灾大难,捞的盆满钵满,现在竟然跟我说缺粮草。
这分明是要钱!分明是撂挑子!
谢秋瞳败了,他们就不管朕了。
这些鼠辈!
司马绍是真切认识到了,这些世家是巴不得把皇权掏空,如果这次不是谢秋瞳反,而是另外的人反,他们甚至未必支持朝廷呢。
**真**让人无奈啊,关键现在骂不得、罚不得,还只能好好哄着。
“传旨褒奖江东士族的平叛功绩,授陆晔左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
“请各大世家配合地方,组织灾后重建及土地复耕。”
“北府军如今归朝廷了,庾亮,你担任北府军大帅,将此次大战的俘虏调拨进北府军中。”
“至于徐州刺史的任命…朕还在考量,到时候你们也可以提一提意见。”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战后、灾后秩序的恢复,尤其是地方秩序。”
“流民该编的编,该镇压的镇压,让他们回家耕地。”
“希望以最快的速度,恢复生产,恢复民生。”
话虽如此,但谁都清楚,这一场大灾难给晋国的创伤,并不是短时间可以弥补的。
野外的白骨,都堆成了山,社会的秩序、道德的沦丧、人们彼此之间的信任,都已经彻底崩塌。
丛林之中,同一物种还不至于相食呢,而如今的大晋,比丛林更残酷。
而唐禹和谢秋瞳,正在带着最后的六百人,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北方赶去。
“来得及吗?”
谢秋瞳最担心这个问题,轻声道:“戴渊比我们先出发一天,五千大军走得慢,他必然会先挑出部分精锐快速赶路。”
唐禹道:“我在寿春有三千农兵,你两千精锐已经到达,并与之汇合。”
“杜实和喜儿会指挥这五千人,直接前往鲖阳,以戴渊的名义接管那五千兵器。”
谢秋瞳疑惑道:“这能成?”
唐禹笑道:“戴邈是一个出色的年轻人,但他毕竟太年轻,会做正事,却难以分辨是非。”
“要不是担心戴渊会派孙石直接前去报信,我都不必让月曦仙子先行一步。”
谢秋瞳却突然变了脸色。
她猛然看向唐禹,一字一句道:“戴渊不必回谯郡!”
“如果他率领部分精锐,半路截杀我们,那…谯郡不就自然回来了吗!”
唐禹当即愣住,然后连忙吼道:“六百人!分成六个小队!从不同方向前往寿春!”
“丢弃盔甲,只留干粮,化作流民,藏着躲着去。”
这一刻,唐禹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他是真的忽略了这一步。
王猛说的没错,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再聪明的人,在不断变化的战局之中,也一定有犯错的时候。
“哈哈哈哈!唐禹!现在才跑!是不是晚了点啊!”
前方尘土飞扬,戴渊一马当先,带着八百骑兵已经杀来。
这是戴渊最精锐的部队,这足够将谢秋瞳剩下的这六百人杀个来回了。
“草!”
唐禹忍不住吼道:“老子真是…没想到这一点啊!”
他一把拉住谢秋瞳,转头就跑。
戴渊连忙喊道:“别跑!唐禹!有事好商量!”
“我不是来杀你们的,我是来和谈的。”
唐禹回头道:“和谈你娘!谯郡我要定了!你来不及了!”
“有种就**抓住我们,否则你就等着无家可归吧!”
他干脆一把抱起谢秋瞳,朝着官道两侧的山上爬去。
只要骑兵上不来,他就有信心逃脱。
而被抱着逃命的谢秋瞳却反而笑了起来。
她抱着唐禹的脖子,笑得灿烂无比:“原来你也不是无所不能,我好受多了,哈哈!”
唐禹吼道:“笑什么笑,箭雨就要来了。”
谢秋瞳道:“那你快点爬呀,带着我逃亡,做一对苦命鸳鸯。”
唐禹道:“这时候了还有心情说这些。”
谢秋瞳歪着头道:“这样才好,我心情彻底好了。”
唐禹翻着白眼,无奈道:“癫子。”
“你才是癫子。”
谢秋瞳笑道:“你也有犯错的时候,这样…你没有那么高大了,我也不至于那么自卑了。”
“你不是算无遗策的神仙,是我身边活生生的人,这让我感到亲切和真实。”
唐禹满头大汗,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戴渊大呼小叫,带着兵已经在往上追了。
要是被追上,死倒是不至于,但肯定谯郡泡汤了。
关键怀里还有一个犯了恋爱脑的癫子,她是真不怕被抓到啊。
“希望以后让你感受到的不是亲切和真实。”
唐禹喘着粗气继续爬。
谢秋瞳眨眼道:“那该是什么?”
唐禹道:“是巨大和惊骇。”
谢秋瞳没好气地说道:“我是真怕你什么都算到了,那样我就显得很可笑,我现在发现你也犯了错,我高兴一下难道不行吗?”
唐禹无奈道:“你说行就行,但我现在只想逃命啊,戴渊这个老王八,关键时候还是顶用的,脑子还是灵光的。”
谢秋瞳轻轻道:“就走山上,他追不上的,他不敢丢弃马匹,那可是他最珍惜的家当。”
唐禹道:“庆幸吧,戴渊心里挂着鲖阳,所以派孙石提前出发了。”
“否则…咱俩就算跑断腿也…”
话音刚落,他便看到前方山头上,孙石静静站在那里,宛如一块石碑,已经等候多时了。
这一刻,唐禹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