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猜吧,猜猜多少钱。”
聂庆扛着一袋子烤干的麦饼,在手里掂了掂,说道:“这一袋饼,够我们吃大概四天,按照正常的价格,这四十多个饼,大概是一百二十文钱。”
“你猜我花了多少?嘿!四千文!足足四千文!我给的白银!他**!”
唐禹眉头紧皱,喃喃道:“四千文,这个世界九成以上的家庭,都给不起。”
“寒灾的影响开始扩张了,百姓活不下去,难民要聚集了。”
聂庆冷笑道:“已经聚集了,刚刚出城的时候,四十多个人追着我撵,要不是我跑得快,就被迫要杀人了。”
“关键现在没有马,我们只能步行,这一路上大雪封冻,马儿根本找不到吃的,我们也拿不走那么多马料。”
唐禹道:“马车呢?”
聂庆摆手道:“别闹了,马车敢上路吗?官道上到处都是难民,见到马车就拦、就抢,我难道还能杀百姓啊。”
唐禹瞟了一眼四周,眼看已经有难民开始朝这边聚集了,于是只能沉声道:“走吧。”
步行是艰难的,好在两人都有内力傍身,有着远超常人的体质,有信心长时间走路。
但他们还是低估了灾难发酵的速度和可怕程度。
一路上,几乎所有村落都空了,只剩下残损的尸体,破碎的房屋。
鲜血洒满了大地,白雪被胡乱踩踏之后,像是堆积的污秽,像是散乱的淤泥。
恶臭滔天,可以看出这些村落都出现了大规模的械斗,准确地说,是难民过境。
当成百上千的难民冲进村子,第一件事就是抢吃的,谁敢反抗就杀、就拼命。
实在找不到吃的,实在饿极了,就吃女人吃小孩。
唐禹两人一路跑,一路躲,甚至有几次被包围,聂庆被迫动手,连续杀了几十人,才把难民杀怕,杀得他们边哭边逃。
而聂庆待在原地,看着染血的剑,却同样痛苦。
“都别活了,都**好了。”
他浑身发抖,双目血红,咬牙切齿道:“所有人都死绝了,也就不会有这种事儿了,免得大家都惨。”
“**,活着干嘛,我真不知道这个世界有什么好留恋的,老子都想死了算了。”
他低下头,忍不住哭了起来:“反正我这种人早该死了,我有什么用啊,保护不了心爱的人,好不容易学成了,却也报不了仇,现在还要杀百姓,杀那些活不下去的人。”
“我真想死,我去下边见她,她肯定恨极了我,我下去…她总算才有个发泄的地方。”
“哪怕她在下边**一百刀,我也比现在痛快。”
灾难和惨剧会影响人的心灵。
聂庆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绝望。
从前的他希望活着,不断回忆往事,品尝痛苦的滋味。
现在的他已经想死了,已经充满了自毁的倾向了。
唐禹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也被影响,心情变得糟糕,内心焦躁、不耐烦,充满了愤恨和急迫,想要立刻拥有一支不知疲倦的百万大军,把世界推平,这样天下就好了。
但这只是念头,只是面对惨剧之后,心中那无处发泄的情绪。
“别哭了。”
唐禹咬着牙,攥着拳头道:“想发泄情绪就跑,跑到累,累到吐,吐到没心情想其他的。”
“先到建康,见到该见的人,去计划该做的事。”
聂庆大声道:“还要打仗啊,打啊,把这个世界打烂得了,我冲最前面,我死第一个。”
他说着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的气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唐禹冷笑道:“打不打,已经不是我说了算了。”
“粮食就那么多,但每个人都要吃饭,活不下去就只能抢,只能打,只能杀。”
“世家是可以趁这个机会疯狂扩张,但他们也未必全都有好结果,嘴巴要吃饭的时候,人们可以做任何事。”
这是完全可以预见的。
资源匮乏的时代,灾难必然带来战争,唐禹的估测没有任何问题,因为他们直接遇到了。
在走出南阳郡的时候,前方官道突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难民。
不同的是,这些难民手中都有兵器,柴刀、弯刀甚至出头。
队伍虽然不整齐,但却没有争先恐后乱跑乱逃,而且队伍之中,有好几辆马车。
“逃!”
聂庆急忙道:“师弟,他们人太多了,咱们得逃。”
唐禹道:“我们身上除了几袋干粮还有什么?他们已经成了气候了,没必要对我们动手了。”
果然,前方的队伍停了下来,马车上有人走了下来,正对着唐禹这边说着什么。
很快,有年轻人跑了过来,对着唐禹两人喊道:“我们大帅叫你们过去!”
聂庆站在了唐禹的身前,拔出了长剑。
远处的中年人看到这一幕,摆了摆手,带着几个壮汉走了过来。
还未靠近,他便已经抱拳喊道:“前方两位朋友,看你们衣着完整,气质不凡,想必不是普通百姓。”
“本人张贵,乃颍川郡人士,也是逃难而来。”
“天灾害人,世家权贵堵死了我们的活路,我们别无他法,只好聚众成兵,杀出一条活路来。”
“两位朋友若是有意,可加入我方阵营,一同杀向宛县,把那些贵族们的钱财粮食都抢了,咱们自己做主。”
说到这里,他抱拳鞠躬,声音凝重:“我们需要识字的人,需要能带兵的人。”
唐禹沉默了片刻,才叹息道:“果然,生存才是逼人进步的最大动力,这么短的时间,流民军已经形成了,领袖级人物也出现了。”
“宛县乃南阳郡治,守军超过两千,你们过去就是送死。”
张贵冷笑道:“我们不过去也是死,我们的粮食只够吃两天的了。”
“使君气质非凡,身旁似乎是护卫,难道也是路上遭了劫?”
“若是走投无路,别顾着往东跑了,跟着我做大事,我保证不会亏待你。”
唐禹看得出来,对方是读过一些书的,是识字的,所以谈吐还算有礼。
走投无路的难民,只要有一个这样的人带领,很快就会聚集起来。
到处抢东西填饱肚子,体会到聚众的优点,这些难民就会一直跟着。
他们不怕打,不怕拼命,只怕完全没得吃。
唐禹摇头道:“去做你的大事吧,我有我的路要走。”
张贵打量了他一眼,缓缓道:“你这种富家公子自然是瞧不上我们的,毕竟你有活路,我们没有。”
“但我们也不是畜生,我们也不会为了一口吃的见人就杀,我们只抢县寺,抢朝廷和世家。”
“你们走吧!”
他转身回到他的马车,他有他的高傲。
但唐禹分明看到,马车帘子掀开,里边坐了好几个姿色还不错的女人。
有些事,没有那么纯粹。
从宛县向东,顺着淮河一路朝下,唐禹和聂庆看到了数不清的惨剧,见证了一个个流民军的兴起。
他们或是互相残杀,或是互相汇聚,很快因为粮食不足而去攻打世家坞堡或城池,最终被职业军人当成猪狗一般屠杀。
他们没得选,军人也没得选。
这个世道,除了那少数的、高高在上的人之外,大家都没得选。
死亡笼罩着这片天地,乱世的洪流在此刻具象化了。
而在史书上,这难以想象的惨剧,或许只是短短一句话——“是岁大寒,饿殍载途,粮吃尽,人相啖。”
而建康呢?
建康城依旧繁华,人们正准备过寒食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