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拿勒撒去吧。”
猛地听到这句话,希比勒一下子就失去了勉力保持着的镇定,她难以相信地看着鲍德温,就像是看着一个变成了她弟弟模样的怪物。
她一直有恃无恐,因为她知道鲍德温是一个内心柔软的家伙,她甚至私下和亚比该调侃般的说道,他的弟弟虽然在战场上有着小圣乔治的美名,但在面对他的亲人时,他却软弱得像个女人,他会伏在母亲的怀抱里痛哭,也会在姐姐的软语哀求下一再退让。
而在今天之前,确实如此。
鲍德温则坐在书桌后,双手交叉,平静地看着她。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即便他已经意识到他的姐姐可能并不如他以为的那样爱他,但他依然愿意看在两人有着同一个父亲和母亲的份上,给予她一些宽容,只是……
“你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圣十字堡呢?”
他有些迷惑的问道,“难道这个孩子是在圣十字堡之外出生的,我就会不承认他,不让他做这个王国的继承人吗?作为一个孕妇,你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安静的休养,不要考虑太多的事情。拿勒撒是一座繁荣而又美丽的城市,我已经向那里的主教许诺,将会为他捐赠一座小礼拜堂。
你可以在他的宅邸中度过之后的几个月,等到孩子诞生,他将会被迎接回亚拉萨路,我会让宗主教希拉克略为他洗礼。”他停顿了一下,没有承诺什么时候会公开宣称这个孩子是他的继承人。
毕竟这个年代婴孩夭折的情况非常普遍,他不想这边才宣布亚拉萨路王国有了一个继承人,下个月或者是下一年又没了,这不免为亚拉萨路以及他们的家族蒙上一层不祥的阴影。
希比勒哑然,她当然不能够将他们的谋划明明白白的说出来。这也是因为鲍德温一直长在亚拉萨路,并不懂得法兰克或者是亚平营的宫廷中所酝酿的毒液。
这是一个相当简单的计谋,但一旦做成了,就是一箭三雕。
在亚拉萨路或许并不明显。但若是在法兰克的宫廷中,人们要看某个人将来可能攀升到怎样的高度,就看他能够在国王面前得到多少宠幸,或者是地位最高的那个人也可以。
而后者要显示对一个人的青睐有加,并不需要如鲍德温那样直白,他们的示意通常相当隐晦,可能只是和某人说了第一句话(一天之内),允许他第一个随行左右,以及——要求别人(这个人多半是之前的宠儿)为他让路或是让出房间等等。
一颗新星的冉冉升起,往往就从这些最微小的细节开始,你可以把它看作这些国王用来掌控臣下的一种手段,但是确实要比让大臣和将领们茫然地去猜测王者的心意要简单得多。
若是鲍德温正如他们所期望的那样,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内疚也好,愤怒也罢,只要他离开了圣十字堡,他们就有办法让不知情的人们以为鲍德温看重这个未出生的婴儿,甚至胜过了自己。
这会带来一种错觉——鲍德温四世无论得到了怎样的荣耀与功勋,也只能如彗星掠过天穹一般短暂,而能够将这份光彩延续下去的只有这个孩子。
他们尊崇国王,就应当尊崇这个被国王爱护的孩子,因为——国王都在为他屈膝,为他筹谋。
但一个襁褓中的婴孩能做什么呢?当然是要由这个婴儿的父亲、母亲乃至于祖父来为他操心啦……这样几年里他们就能掌握朝廷上的大部分权柄,而不是白白的等上十几年,等着这个孩子长大**,等着鲍德温四世被送入圣墓大教堂。
其次,不要说麻风病人,就算是个普通人,也会因为情绪的大幅变动而引发疾病——教士们常说,强烈的情绪会在体内产生热能,从而激发体液滋生,扰乱脆弱的平衡系统。
暴怒会使血液从心脏冲送到四肢,导致血管鼓胀,血液沸腾;而黑胆汁一旦被加热,就会蒸散至脑部,导致产生癔症;黏液则由忧郁和悲伤引起,一旦粘液过多,人就会变得抑郁,不安,容易沮丧,甚至可能**。
而且这几种情况都会引得那些不好的东西更快的扩散到身体的各个部分——也就是病情恶化。
博希蒙德并不打算那么快就让亚拉萨路再次迎来一位国王的葬礼,但鲍德温太好了,没错,就是太好了。
他还没满十六岁,还未亲政,甚至不曾有过率领着大军远征的经验,却能够在初战的战场上绽放出如此璀璨的光芒,叫众人都不敢鄙视他的才能与天赋,这样的功绩,几乎只有鲍德温一世可以与之媲美。
而他的品行——虽然他还很年轻,但人们也说,他就有如那个虔诚而又公正的戈弗雷。
更糟糕的是,他才被诊断为麻风病人的时候,他身边的那些侍从都因为恐惧或者是父亲的命令离开了他,虽然他现在又将他们招了回来,但仔细一算就能知道从九岁到十四岁,这段最容易培养感情,也是他最需要感情的时间段里,无论是大卫,亚比该还是其他人,都是一片空白。
他们之后即便做到了最好,也只能成为他的大臣而已,他的心腹只有塞萨尔,而塞萨尔也是一个总叫他们感到意外的人物。
他比鲍德温更完美,甚至曾让阿马里克一世因此产生了杀意。而在不久之前,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块短板被补上了,那就是他的出身。
他已经是埃德萨伯爵,四大基督王国的统治者之一,你或许要说,埃德萨伯国已经不复存在,现在它是撒拉逊人的领地。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此失去了对那片土地的宣称权,就如之前所提到过的,他甚至可以以此向的黎波里,安条克以及亚拉萨路求援,组织反击,夺回埃德萨。
四大基督王国的国王们都当初都是发过誓的,要同仇敌忾,齐肩并进。若是有人背弃了盟友,不说已经岌岌可危的十字军王国同盟,就连他们的臣子也会怀疑自己是否应当继续维持自己的忠诚。
有了他,年轻的国王身边就多了一条有力的臂膀,而且他们都这样年轻,而雷蒙他们都已经老了,他们的继承人又是那样的不尽如人意。
大卫或许还勉强,至少能够守成,但亚比该之类的就别说了。
最后则是希比勒的一点点小小的野望。
她曾经听说过,拜占庭的皇帝们出生时必然身在紫室,顾名思义,那就是一个房间的顶面与墙面都用紫色的帷幔所装饰的地方,每个王子和公主都降生于此,以至于后人都将“生于紫室者”作为皇帝的代称。
圣十字堡内当然不会有紫室,但她可以缔造一个,譬如,在摆放着真十字架的小礼拜堂中生产——她希望他的孩子一出生,人们提起他的时候就会说,这是一个出生在真十字架下的婴孩,他生来就是要做亚拉萨路国王的。
而她,她是他的母亲,犹如圣母玛利亚生下了圣子耶稣,他的血肉由她而来,她当然也能够名正言顺的瓜分,甚至于独占原属于国王的权柄。
但此刻,曾经无比美妙的遐想已经被鲍德温的一句话打得粉碎,“你不爱我了吗?”这句话完全是出自于她的下意识。
鲍德温看着她,他也发现了,自己或许并不怎么了解这个姐姐,作为一个男孩,他与女孩所接受的教育是截然不同的。
希比勒的美在还很年幼时就有了很高的辨识度,是女人们众口一词,认为她将来必然可以成为一个能够让无数骑士、贵族乃至于国王折腰的贵女。
而从那时,希比勒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特殊,以至于她对任何人都表现的很冷淡,无论受到怎样的殷勤照料,她都觉得理所当然。
对他这个弟弟——在年幼的时候,她或许是爱过他的,甚至在他染上了麻风病后,她还不顾教士们的阻挡来看过他,送给过他礼物,她安慰他说,即便他去了修道院,她也会经常来看他的。
那样温情脉脉的场景,如今鲍德温再想起来,却觉得充满了驳杂的声音与灰白的噪点。
这些真的只是出自于一个姐姐对弟弟的爱护吗?还是觉得,没有了鲍德温,她就将是亚拉萨路的女继承人了呢?
那个时候希比勒已即将成年,婚事也已经被提上了日程,她确实是可以结婚生子了。
而在她之前,亚拉萨路也有过了一个女继承人。
不,鲍德温马上对自己说,不可能,他知道自己的姐姐一向有着一些不怎么理智的妄想。但他也知道,女性和男性一样,同样有着对权利的渴望和追求,这无可厚非,人生来就是有贪念的,这是原罪,无法摆脱。
只有那些有着狂热的信仰,不愿意继续在人世间充满罪恶地度过一生的苦修士,才能够舍弃世俗的一切。
没有人不想要权利,即便他想要行善,也得有权利,有钱财,才能达成自己所愿。
“你不能这样对待我,父亲嘱咐过你,要你好好的照顾我!”
面对希比勒的诘问,鲍德温为难地抿了抿嘴唇。
他接下来的回答差点就让坐在他身边的宗主教希拉克利笑了出来。“没有,”鲍德温很认真的回答说,“没有,希比勒,父亲从来没有让我照顾过你。”
这记耳光可要比王太后玛利亚的那下响亮得多了,但是实情就是如此,阿马里克一世是一个真正的**动物,他的一生不是为了上帝,就是为了亚拉萨路,或者是为了他的民众和国家,最后则是为了他的家族。
他不惜一切地与教会作对,保下鲍德温;又急不可待地迎娶了拜占庭的公主,让鲍德温为他的第二个儿子做踏脚石,都是为了这个原因。
至于女儿,阿马里克一世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女儿,或者说,他对她从来就是漠视的。
虽然说是可以有女性继承人,但女性继承人也必须将亚拉萨路的王冠戴在自己的丈夫头上,这就意味着他的王国终究要被一个外来人所占有。
如果有人说可以用希比勒来交换他的第二个儿子,他肯定会毫不犹豫的认可这笔买卖,即便需要与魔鬼做交易。
他在福斯塔特城外去世的时候,一心所想的当然还只有他的王国与天主,鲍德温是因为是他仅有的一个继承人,将来的亚拉萨路国王他才会放在心中,并为此百般谋划。
希比勒——她唯一的作用就是为亚拉萨路王国生下一个孩子,最好是儿子,其他的事情根本无法在阿马里克一世的心中留下痕迹。
但鲍德温如此直白的回答确实就如一柄利剑般刺穿了希比勒的心。她不认为鲍德温会在这方面说谎,没有必要,而且她再怎么厌恶他的弟弟也知道,他不是一个会在这方面说谎的人。
她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像是一个笑话。同时他也意识到了,所有的鬼蜮伎俩,在真正的正统面前不堪一击。
他们或许确实给了鲍德温一些打击,让这个年轻人因为一时冲动而让出了自己的位置。但那有什么用呢?他身边有那么多人,就算没有塞萨尔,当王太后玛利亚和宗主教希拉克略发现后,他们也一定会劝说他回到城堡里。
一旦鲍德温清醒过来,意识到他不该继续这样纵容她的时候,其结果就如同现在一般,她被驱逐,人们则乐见其成。
鲍德温并不是那种心思细腻的人,他只看到自己的姐姐突然面色灰白,虽然他才被她用感情作为武器狠狠地伤害过,现在却也生出了几分不忍之心。
“姐姐。”他上前一步,想要说话,但希拉克略一把拦住了他,“接受国王的好意吧。”他冷淡的说道,“拿勒撒或许会很适合您的。”
希比勒颤抖了一下。她盯着鲍德温,第一次看见了一个君王,而不是一个小男孩,她的心中升起恐惧,但她又不敢问出那个可怕的问题,难道她今后都要留在拿勒撒了吗?
是不是——就算是她的孩子回到了圣十字堡,她也永远无法再进入亚拉萨路了?
这个念头让她垂头丧气,失魂落魄,直到亚比该担忧地把她带走,她也没再说些什么。
塞萨尔倚靠在窗口,看着希比勒和亚比该带着一群人走出了圣十字堡,心中感叹不已。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希比勒时,她是那样的完美,而又灿烂,宛如烈日,那时候别说他了,就连鲍德温也仿佛是被烈日的光辉映照得暗淡无光的星辰。
但现在,这颗烈日已经坠落。她或许还有美貌,还有身份,还有一个未来国王之母的头衔,但她……
塞萨尔摇了摇头,将这些繁杂的思绪抛在脑后,他并不知道希比勒还怀有那样恶毒的心思,否则的话,他连这点怜悯都不会有。
鲍德温的病情恶化才是最让他忧心不已的事情。
虽然他已经回到了圣十字堡,住在自己的房间里,但无论是希拉克律还是鲍德温,都希望他能够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至少能够弥平他匆忙行路带来的虚弱,也更有利于教士们对他的治疗,毕竟在圣十字堡中得到赐福的教士是最多的。
他从窗口前走开,就看到朗基努斯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热红酒上来,这是药酒,味道不怎么样。
塞萨尔以一种视死如归的姿态一口气把它喝的干干净净,在他急着用一旁的清水漱口时,朗基努斯给他带来一个消息:“有个女人想见您,大人。”
“谁?”
“她说你应该记得她,您曾经给过她一枚海枣,后来又给了她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