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文豪 第102章 陆北顾的《六国论》

“《六国论》。”

“泸州合江县,陆北顾。”

“六国覆灭,世皆咎其赂秦。然秦得天下而失之愈速,其故安在?曰:制也。

昔者,秦僻居西陲,六国弃卫鞅如敝履,然孝公用其制,裂阡陌,立军功。匹夫斩首一级,则爵显于庭;刑徒陷阵一呼,则籍脱于簿。秦民见战如贾人遇市,闻鼓如佃农望秋,故韩魏折脊而献地,赵楚裂裳而求和。此制之利,在合君民于杀伐。

彼六国卿大夫,仍守井田如守祖茔,视变法若睹洪灾,是以苏秦空佩六印,吴起客死异乡。六国岂无干将?制锁其锋也。

然法无万世之利,制亦因时而变。昔白起坑赵卒,人只谓其暴;而王翦求田宅,世反讥其贪,岂是王翦不知灭国有不世功耶?盖因军功之制如湍流,可载舟于激险,必覆舟于平川。

六国在,则首级可索于外;天下定,则祸患反生于内。及至陈涉揭竿,章邯竟释骊山刑徒以战;项梁举义,王离犹困长城戍卒未归。贾生谓‘攻守之势异’,于此观之,岂虚言哉?

嗟夫!人议封建,多慕三代之旧。昔周封诸侯,其衰也,诸侯强而王室弱;秦废封建,其亡也,戍卒叛而郡县散。故制无绝对,惟适者存。

裂旧制则锐,守旧法则僵;聚民力则强,竭民力则亡。

后世变法者,可不慎欤?”

陆北顾的这篇《六国论》,在开篇第一句,他便抛出了一个与主流观点截然不同的论断。

在众人纷纷讨论“赂秦”或“抗秦”之时,他选择了一个鲜有人提及的角度——制度!

其中一位老儒先开口道:“此文以‘制’为眼,开篇如龙,所谓‘秦民见战如贾人遇市’之喻相当贴切,尽显商君法之机枢。至于中篇,尤妙在‘湍流覆舟’一论,将王翦求田、白起坑卒诸事串作珠链,照见秦军功制崩坏之必然。”

“而后篇观‘戍卒叛而郡县散’,念及开篇铺陈军功之利,方才如见秦卒争赴疆场,却陡闻阿房焦土之息,实在是令人不得不精警于‘裂旧制则锐,守旧法则僵’,如此结尾可谓洪钟大吕矣!”

“陆北顾此文虽文采斐然,但论调偏激。”

有位先生拧着眉头说道。

实际上,哪怕心中不喜,他也不好说陆北顾这篇文章文采不好。

因为“可载舟于激险,必覆舟于平川”以及“六国在,则首级可索于外;天下定,则祸患反生于内”这种文字质感极佳且气势极为磅礴的句子,都是明摆在眼前的。

不管多不要脸的人,都没法睁着眼睛说瞎话。

所以,只能从论调来攻击。

“六国破灭,弊在赂秦,此乃自西汉贾谊《过秦论》开始便有的公论他却另辟蹊径,大谈制度之弊,甚至隐约推崇秦制,未免有哗众取宠之嫌。”

马上有人反驳道:“此言差矣!”

“文章贵在合适之新意,若人人皆如《过秦论》一般言赂秦之弊,岂非陈词滥调?况且这文章里面也没有推崇秦制,陆生只是从制度入手,剖析六国何以不能变法自强,秦国又为何因不能再次调整制度而灭亡,所言正是切中要害,理据极为完整。”

说到这里,他们争执的其实已经不是陆北顾这篇《六国论》的事情了。

“要我说,这话荒谬!”一位身着靛蓝直裰的先生很不满,“六国败亡分明是合纵之失,与制度何干?”

“制度若是没关系,那为何”

几位先生不约而同望向东北方向——那里是开封所在的方位。

十二年前的庆历新政,虽如昙花一现,却在士大夫群体中留下了深深的裂痕,有人支持新政,自然就有人反对新政。

文中那句“视变法若睹洪灾”,何尝不是暗讽当下?

而随着范仲淹的离世,这场大宋部分有识士大夫企图拯救危局的行动,也成了许多人心里永远的遗憾,或者说伤痛。

正因如此,当“是否应该根据时局需要来进行制度变革”这个话题被提出时,才会引发如此之大的争议。

别地方不好说,但在大宋绝大多数地方的州学或者县学里,支持庆历新政的学官,肯定比反对的学官要多。

——因为范仲淹真的给了他们赖以谋生的职位!

“诸位,今日只论文章,不论朝政。”

李畋见他们吵的不像样子,轻咳了一声提醒道。

白沙先生既然发话了,他们也都理智了一些,开始就事论事。

有人说道:“苏辙之文稳重,方渭之文华丽,而陆北顾之论虽剑走偏锋,却自成一家之言。若论第一,恐怕还是要在苏、陆二人之间抉择。”

“我倒是觉得方渭写得好,既然各有各的想法,那便投票吧。”

因为每人只能投一票,所以除了江子成以外的八人投得很快。

方渭2票,苏辙3票,陆北顾3票。

州学先生们都看向了江子成。

江子成沉吟片刻,说道:“苏辙之论,如老吏断狱,稳中求胜;陆北顾之论,如利剑出鞘,锋芒毕露。然史论之道,贵在发人深省,陆生此文,虽非完美无瑕,却足以令人深思,深思之后更是难免有些感怀我这票便投给陆北顾了。”

其中意思再明显不过,每个人的观点喜好都不同,有人认为苏辙文风稳健、立论扎实,合该拿第一,也有人更觉得陆北顾观点独特、文辞犀利,同样也该拿第一。

但江子成一方面是泸州州学的教授,同等条件下肯定想让自家的新生拿第一,另一方面又实在感念范仲淹,内心里支持庆历新政,所以权衡之下,他就更倾向于陆北顾了。

见他们都讨论好了,李畋也没有什么意见。

结果已定,江子成直接宣布了排名。

“今年迎新雅集,陆北顾第一,苏辙第二,方渭第三,董弘毅和俞铎并列第四。”

方渭听到自己位列第三,脸上笑容一僵,显然对排在苏辙之后心有不甘,而更令他意外的是,此前名不见经传的陆北顾竟能拿到第一。

而江子成也是知道很多新生既好奇又不服气,所以干脆让人将前五名的卷子誊写出来数份,用来给现场的新生们传阅。

苏辙看了陆北顾的《六国论》之后,也忍不住走过来行礼道:“陆兄之论,确令在下茅塞顿开,我原只思及六国地理形势,却未去考虑制度之重要。”

“苏兄过奖。”陆北顾连忙回礼:“地理要冲与合纵抗秦之说才是正经道理,反倒是我这说法有些剑走偏锋了。”

两人心里其实都清楚,这次苏辙错失第一,并非苏辙写的不够好,只是陆北顾以史论表达支持新政的观点,更合大多数州学先生的心意。

不过两人都是气度的,对于谁最后拿了第一倒也并不耿耿于怀,反而因为对方的文学水平不凡而有惺惺相惜之感。

“陆兄看着似是比我年长我是宝元二年二月二十日的生日,不知陆兄是什么时候的生日?”

“宝元二年一月十九日。”

“那还是唤在下为弟吧。”苏辙诚恳问道,“还有许多问题想与陆兄探讨,不知这几日可有时间?我们会在泸州停留三日。”

“当然,求之不得。”

陆北顾重重点头,他已经发现了,苏辙的性格稳重儒雅,很是少年老成,是个值得深入结交的人。

坐在不远处的李畋看着两位年轻人互相谦让,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对江子成说道。

“学术之道,贵在交流切磋,今日得见二位英才论史,实乃一大快事。”

“是啊,看着他们,就想起了我从前上学的时候。”

随着文章传阅结束,今年的迎新雅集也就算到此为止了。

江子成宣布解散后,新生们三三两两地离开。

陆北顾正欲随众人离去,却忽然被李畋叫住。

“年轻人,陪老夫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