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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舟话未说完,枯泽已然哈哈大笑起来,嘲弄道:“哈哈哈……有趣,着实有趣!拿着偌大一份功劳,第一个念头,竟是替一个可能牵扯案中的女人开脱?迂腐!狭隘!妇人之仁!”
许舟深深低下头,诚恳道:“大人教训的是。属下确无甚雄心壮志。只是昔日在景城,若无苏家,属下早已埋骨他乡。苏朝槿或许行事不拘常理,但与逆贼勾结、祸乱朝纲之事,属下绝不相信她会做。此恩此信,不敢或忘。属下所求不多,只望若真有牵连,大人或可查证清楚,莫使她蒙受不白之冤。”
枯泽笑声渐歇,摆了摆手:“罢了。你既提起,便与你分说清楚,免得你胡思乱想。索命门,乃是我密谍司外编‘灰册’所属,听调不听宣,专司一些台面下不宜由官面出手的‘湿活’。他们与任何人接触,都可能是公务所需。至于苏朝槿……一个喜好游侠、结交三教九流的勋贵小姐,与某些江湖人士有过来往,算什么稀奇事?江知意案,证据指向明确,乃其个人狂悖,与他人无涉。此案,陛下已有圣断,卷宗清晰,无关人等,自然不会无端牵连。这,便是规矩。”
许舟心下微微一松,知道这已是枯泽能给出的保证。
他拱手:“多谢大人明示。”
“可还想要什么?”枯泽复又问,“方才所求,可算不得奖赏。”
许舟再次思索,这一次,他脸上堆起些诚惶诚恐的笑容,腰弯得更低了些:“咳咳,属下能为大人分忧,已是荣幸之至。日后大人但有所驱,属下必当竭尽……”
“停。”枯泽不耐烦地打断,“别说这些屁话。本座听得耳朵起茧。说点实在的。”
许舟立刻收声,那点谄媚的笑容也迅速敛去:“属下想将罗桑却吉,从大慈恩寺中接出来。这是属下曾经答应过他的事。”
“哦?”
枯泽似乎真的有些意外,他微微偏了偏头,“你是说那位佛子?乌斯藏萨迦派呈送我朝的‘法嗣’,名义上为大皇帝陛下及皇后娘娘祈福,实则为质的那位?”
“正是。”
枯泽这次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许舟好一会儿,然后,竟又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好家伙!旁人立功,所求无非‘利己’二字。黄金屋,颜如玉,青云路。你倒好,先是为个女人求情,再是想救个和尚。所求二事,竟皆是为了‘旁人’!许舟啊许舟,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别有所图?”
许舟默然不语,只是保持拱手的姿势。
枯泽笑罢,挥了挥袖子:“行吧。此事本座记下了。乌斯藏近来不太平,萨迦派与噶举派争端又起,这位佛子的去留,牵扯甚广,非一日之功。你且等消息吧。”
说罢,他不再看许舟,转身向院外走去。
雨不知何时已完全停了。
东方天际泛起一层鱼肚白,墨蓝的云层被撕开几道口子,漏下些许清冷熹微的晨光。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洗刷后的土腥味和草木清气,废墟的轮廓在渐亮的天光中清晰起来,更显破败。
远处传来几声鸡鸣犬吠,这座荒村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枯泽走到院外一株老槐树下,那里拴着三匹骏马,毛色在晨光中如同上好的缎子。
他翻身上马,马儿打了个响鼻,喷出白气。
他拨转马头,不再理会身后,只是慢悠悠地沿着泥泞的村道,朝着延庆县城的方向踱去。
许舟看着他的背影高声道:“多谢枯泽大人。”
沉阴策马经过,忽而侧首,深深看了许舟一眼,眼神平静如深潭,无波无澜,却似藏万语千言。
随即与仄燧并骑而去。
晨光渐亮,驱散了最后的夜色。
延庆县城低矮的城墙轮廓在远处显现。
城中街道上,行人尚且稀疏,早起的摊贩正支起炉灶,蒸腾起滚滚白汽。
枯泽骑着马,慢吞吞地巡视着逐渐苏醒的街道,目光掠过两旁紧闭的店铺、清扫门前的伙计、挑着担子匆匆走过的菜农,不慌不忙,如同一位早起闲逛的富家老爷。
沉阴策马追至枯泽身旁,与他并辔而行。
他瞥了一眼枯泽的侧脸,嘴角勾起弧度,语气调侃:“枯泽,你与索命门这般联手布局……魏公他老人家知道吗?我可记得,魏公向来不喜这些江湖草莽,‘以武犯禁,乱法之始’。你如此自作聪明,小心别惹火烧身。”
枯泽斜睨他一眼:“魏公何时说过‘不喜江湖’?你仔细回想。”
沉阴被问得一怔,当真蹙眉回忆了片刻,才迟疑道:“魏公……是说过吧?至少是不赞同我等与江湖牵扯过深。”
枯泽轻轻一抖缰绳,马儿加快了些许脚步,他意味深长地道:“魏公不喜的,是那些不受控的‘力’,是可能扰乱棋盘、脱离掌握的‘变数’。江湖?庙堂?有何区别?不过是棋盘的两面。你看那许舟,出身算半个江湖,如今不也在这棋盘之上了么?”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厉,“魏公说得对。这世道,浊浪滔滔,伪君子与真小人齐飞,虚名共实利一色。要做事,就要去伪存真、去芜存菁!将那些沽名钓誉、首鼠两端、不堪一用的废物全数杀尽!留下的,方是真正能做事、敢做事、可为我所用的好棋子!如此,方能在这死局之中,颠倒乾坤!”
沉阴听着,脸上的调侃之色渐渐敛去,最终点了点头。
他低声道:“也是。”
枯泽不再多言,一夹马腹,骏马轻嘶,向着城门方向小跑而去,将渐渐喧嚣起来的市井之声抛在身后。
……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许舟其实很少有真正属于自己独处的时刻。
不是困于苏府深院,便是身不由己地随着形形**的人奔波于刀锋之间,为恩、为义、为命,从未为自己走一遭。
像一片被急流裹挟的叶子。
拢共算下来,满打满算,脚踏实地待过的,也不过是景城、高平、上京三处。
景城的市侩与喧嚣,高平的肃杀与边荒,上京的巍峨与吃人。
繁华如锦,荒凉如冢,皆已尝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