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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知道枯泽到底活了多少岁,也没人知道他究竟有没有修为。
他就像密谍司最深处的影子,不常动,不动时几乎让人忘记他的存在。
可一旦他出现,便意味着事态已彻底脱离掌控,意味着密谍司的最高意志已降临此地。
他坐在那里,便是天罗地网。
便是绝路。
此时此刻,石桌上,新沏的茶汤仍冒着袅袅白气。
清冽的茶香与炭火的微焦气、屋内淡淡的霉味混在一起。
枯泽放下茶杯,抬眸看向地道口。
他的目光平平扫过荀三爷青筋暴起的左臂,扫过下方的陆氏,最后落回两人脸上,唇角竟浮起温和笑意。
“二位,在地道里憋闷了这许久,潮气侵体,总归不好。上来吧,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反正,也退不回去了。”
地道下方,荀三爷左臂肌肉已贲起如铁,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他微微侧头,用余光瞥向身后的陆氏——只要她一点头,哪怕右臂已废,哪怕面对的是密谍司最深不可测的枯泽,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暴起,拼死杀出一条血路!
陆氏却一动不动。
她看着枯泽——那个黑袍男人甚至没有看向他们,只是自顾自地又斟了一杯茶,细细品味,还不忘给身旁那名年轻男子也添满。
神情闲适,
仿佛只是在自家后院招待两位迟来的客人,周身空门大敞,毫无防备之色。
荀三爷与陆氏对视一眼。
那一眼极短,却在昏黄的光晕里交换了太多信息。
退路已绝,枯泽亲至,地道狭窄不利腾挪……
没有第二个选择。
荀三爷率先跃出地道口,落地时左足在前右足在后,身形微弓,将右臂的破绽藏在身后。
陆氏紧随而出,玄色衣裙在夜风中轻荡,人已无声立在荀三爷侧翼三尺处。
枯泽依旧坐在石凳上,甚至没有抬眼,只伸出手指点了点对面的空位:
“请坐。茶尚温。”
那名年轻男子站起身,退到墙角阴影里。
荀三爷和陆氏的目光,同时定住了。
许舟。
荀三爷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脖颈转动时甚至能听到骨骼僵硬的“咯咯”声。他看向陆氏。
陆氏沉默了两息。
这两息长得像是过了半辈子。屋外夜风穿过破窗棂的呜咽、炭火上铜铫余水的轻沸、仄燧在墙角摆弄棋子的细微磕碰……
所有的声音都被放大,又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水。
然后,她竟真的向前走去,步履平稳,撩起衣摆,在枯泽对面的石凳上端端正正坐了下来。
“枯泽大人好雅兴。”陆氏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外面杀得天翻地覆,血流成河,您还有心思藏在这荒郊野屋里,烹茶赏器。”
枯泽没有回答她。
他转过头,目光越过陆氏,落在了仍紧绷站立的荀三爷脸上。
“荀三爷,”枯泽开口“你与许舟,大可不必装作素不相识。这般作态,落在明眼人里,反倒显得心虚。”
荀三爷下颌线绷得死紧,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不过先前做过几笔药材生意,打过两次照面,混了个面熟罢了。密谍司连这等陈年琐事也要查个底朝天?”
他说这话时,眼角余光死死锁住许舟。
可许舟依旧垂着眼,仿佛没听见,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
枯泽轻轻“呵”了一声,不再追问,只转回头,提起红泥炉上的铜铫,为陆氏面前空了的杯子续上半盏热汤。
白气氤氲。
而此刻,许舟心潮翻涌。
昨日午后,他护送太子与秦王两位殿下,与密谍司派来的接应队伍会合。
本该随队一同返京,可队伍刚启程不到半个时辰,一名自称那间客栈伙计的年轻人便追上来报信:苏朝槿困于延庆。
许舟当即找来个借口溜之大吉。
他单人独马,一路狂奔回延庆方向。
可距离县城尚有十里,便发现官道上设了卡哨,五城兵马司的兵丁持枪荷戈,如临大敌,所有车马行人一律不许进出。
问及缘由,只说是“缉拿要犯,全城戒严”。
他亮出羽林军腰牌也无用,领队的把总客客气气却寸步不让:“上峰严令,便是京营指挥使亲至,也得在此候着。”
无奈之下,他只得绕到西面矮山,想寻个城墙防守薄弱处,趁夜色翻进去。可刚摸到山脚一处废弃的砖窑附近——
一袭黑袍的枯泽,便如同从夜色里凝结出来一般,静静站在了窑口。
他甚至没有带随从,只孤身一人,却让许舟瞬间汗毛倒竖,手按在了刀柄上。
枯泽当时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许舟,你在找苏朝槿?”
第二句是:“跟我来吧。”
然后,枯泽便转身走向这座孤零零的荒村农舍。
许舟在原地僵立了半晌,最终,还是跟了上来。
他不知道苏朝槿到底在延庆做了什么,竟能捅出这么大的窟窿,惊动五城兵马司封城,更引来了密谍司最深的影子。
此刻,枯泽用手指轻轻点了点石桌上那两杯早已斟好的茶,唇角微扬,竟带上了几分调侃意味:
“需要本座先行试毒,以安二位之心么?”
陆氏没有看他,只是伸出两根手指,捏起了面前那杯茶。
荀三爷喉结滚动,低声道:“当心。”
陆氏却恍若未闻。
她将茶杯凑至唇边,微微仰头。
昏黄的灯光下,能看见她白皙脖颈上喉管轻轻滑动。滚烫的茶汤入喉,她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
空杯落回石桌,发出一声轻响。
“不必。”陆氏的声音依旧平稳,“枯泽大人若想取我二人性命,有的是更干净利落的法子,用不着这般下作。况且……”
她抬起眼,直视枯泽:
“我信枯泽大人这点‘人品’,还不至于在茶里做手脚。”
枯泽静默片刻,忽然轻轻抚掌。
“好魄力。”他眼中掠过一丝欣赏的神色,“本座方才还担心,这上好的蒙顶石花,又要糟蹋一杯。”
他顿了顿,将那点情绪敛去。
“闲话少叙。”
枯泽将双手拢入黑袍宽袖之中:“本座今日特意在此等候二位,只想问几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