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屋子里,枯泽端坐如古松。
他面前那张粗砺的石桌上,除了那套素白瓷茶具,角落还置着一只红泥小炭炉。
炉火正温,暗红色的炭块间偶尔迸起几点星火,炉上坐着一把敞口铜铫,里头的水已滚至“蟹眼”大小,咕嘟嘟冒着细密的气泡,蒸汽顶得铫盖轻轻作响。
年轻男子,正笨拙地提起铜铫。滚水冲入茶壶时力道没控住,溅出几滴在石桌上,“嗤”地化作白气。
他双手捧起茶壶,小心翼翼斟了一杯,递到枯泽面前时:“大人,茶。”
枯泽接过那只素白瓷杯,指尖触及杯壁试了试温,这才凑到唇边,极轻地抿了一口。
他闭目片刻,喉结微动,将茶水咽下。
而后睁眼,将杯子放回桌上:“水老了。冲注时壶口太高,水柱太急,惊了茶叶。可惜了我这二两蒙顶石花。”
年轻男子抿了抿嘴唇。
枯泽却并未动怒,只伸手将茶壶里那泡已废的茶汤尽数倾入桌下陶盂。
然后,他用一方素绢拭净壶内,取过茶罐,用竹茶匙重新舀出些茶叶。那茶叶细嫩卷曲,银毫密布,落入壶底时几乎无声。
“泡茶如用兵,首重水候。”
枯泽一边重新往铜铫里注入凉水,一边慢悠悠开口:“《茶经》有云:‘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你方才用的,已是三沸过后、水气蒸散之汤,泡这等嫩芽,便是暴殄天物。”
年轻男子低声道:“卑职记下了。”
枯泽不再看他,只专注盯着铜铫。待铫口再次泛起细密如蟹眼的泡泡,他立即提铫离火,将水沿壶口内壁缓缓环注而下,水流细而不断,恰似蜻蜓点水。
“第一泡,谓之‘醒茶’。”枯泽手腕极稳,水流不急不缓,“沸水激之,非为饮,是为唤醒茶叶沉睡之性,涤去浮尘杂气。倾出即弃,不留残汤。”
他果然将第一泡茶汤迅速倒掉,随即注入第二铫水。此番手法又变,水流稍高,直冲茶叶正中,壶内顿时翻滚起翠绿的芽叶。
“第二泡,方是精华。”枯泽盖上壶盖,静候三息,这才提壶分汤。
茶汤呈浅金色,澄澈透亮,热气蒸腾间,一股清冽的、带着山野晨露气息的茶香悄然弥散开来,竟将屋内的霉土味和血腥气都压下去几分。
他递了一杯给年轻男子:“尝尝。”
年轻男子接过,看也不看,仰头便是一大口灌下,喉结滚动,随即咂咂嘴:“好喝!比方才的润口多了!”
枯泽失笑摇头。
“品茶,品的不是解渴,是心性。”
他端起自己那杯,并不急饮,只举到鼻下,闭目轻嗅,“心浮气躁,则茶汤入喉只余水味,再好的茶叶也是暴殄。须得静心、凝神、敛意,方能在这一盏之间,品出山川云雾、四时节气。”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年轻男子:“你心中有事,故而茶味不入。可惜了。”
年轻男子一怔,下意识避开枯泽的目光,低头盯着手中空杯。
“嗤——”
一声嗤笑从旁边传来。
沉阴不知何时已拖了张条凳过来,大刀阔斧地跨坐其上,黑袍下摆在凳边散开。他随手捏起石桌上另一只空杯,也不等枯泽分茶,自己拎起茶壶便斟了满杯,仰头一饮而尽。
喝完,他将杯子往桌上“哐”一搁,抹了抹嘴角,丹凤眼斜睨枯泽:“茶不就是用来喝的嘛?穷讲究。有这工夫,人早拿下了。”
枯泽眼皮都没抬,只淡淡道:“粗鄙。”
沉阴笑容愈艳,正要反唇相讥——
“啪!!”
一声脆响,打断了两人的机锋。
是棋盘被掀翻的声音。
仄燧不知何时站了起来,那张丑角面具正对着空无一人的对面,右手戟指,声音尖利扭曲,像是在质问一个看不见的对手:
“此子落‘三三’,自陷绝地!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话音未落,他左手又猛地抓住自己右腕,声音忽而变得低沉沙哑,仿佛换了一个人:
“‘三三’生根,以拙破巧!汝懂什么?!”
“荒谬!”
“短视!”
“鼠目寸光!”
“刚愎自用!”
一声声争吵,竟全从他一人喉中迸出!嗓音时高时低,时尖时钝,语气神态瞬息万变,仿佛真有五六个人附在他身上,争得面红耳赤。
更诡异的是,他脸上那张“丑角”面具,油彩竟开始缓缓流动、变形!
时而眼角上挑,化作“旦”角妩媚;时而口阔鼻方,转为“净”角威猛;时而眉清目秀,变成“生”角儒雅……生旦净末丑,五色油彩如活物般在他脸上轮转交替,每一次变换,都伴随着一声截然不同的斥骂或冷笑。
在这昏灯之下,一人分饰多角,自己与自己吵得不可开交。
场景荒诞得近乎滑稽。
但陆氏不会觉得滑稽。
她贴在冰冷的地道壁上,指尖已掐进掌心,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疼。
密谍司中,有正式名号,且索命门记录在册的,不过十数人。
可这十数个人,就像横亘在江湖与庙堂之间的十数座孤峰。
不高耸入云,不连绵起伏,只是沉默地、顽固地矗在那里。甚至不需要他们亲自出手,光是这些山峰投下的阴影,便足以压得无数江湖豪客喘不过气,夜不能寐。
最令人绝望的是,即使是“索命门”这般以刺探情报、贩卖消息立身的江湖门派,也从未摸清过密谍司的底。
每每觉得已将那十几人的画像、习性、武功路数摸得七七八八,归档封存时,总会又冒出一个全新的、从未在江湖上露过面的名号。
仿佛密谍司的名录是活的,会自己生长,自己繁殖。
密谍之中,有如沉阴这般武力强横、擅正面搏杀的;有如夜钤那般功法诡异、极难杀死的;有仄燧这样精神错乱、阴晴不定,却偏偏通晓奇门遁甲、机关消息的;更有沉檠那种精于算计、布局如网、杀人不见血的智谋之士……
可这些人加起来——
陆氏的目光,死死锁住石桌旁那个安静品茶的黑袍身影。
——也抵不过两个字。
枯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