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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身高近九尺,肩宽如门,黑甲下肌肉虬结却不外显,坐于马上如铁塔镇山,比旁人高出半个头。**在护腕外的半截小臂筋肉虬结,眼神开阖间精光四射,顾盼自有威势。
最奇者,他右手五指俱断,以玄铁假指替代。
周身杀气内敛,却压得街边犬只呜咽伏地,连风都绕道而行。
此人,是个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狠角色。
这两拨人马突然联袂而至,目标直指府衙,显然绝非为了寻常小事。
苏朝槿想到此处,立刻转头看向方才江知意站立的位置——果然,那里已是空空如也,人影早不知所踪。
不过,苏朝槿心中倒并不十分焦急。
此刻日头西斜,距闭城不过半个时辰。延庆虽非京师,却也是辽州南门锁钥,城墙高丈八,四门酉时落钥,戌初上闩。江知意脚程再快,也绝无可能在天黑前出城。
既然出不了城,她就必须寻一个落脚藏身之处!
否则,一旦入了夜,街上没了行人,更夫击柝,总甲巡坊,她一个形单影只、又无明确去向的女子,便会显得格外乍眼。
那海捕文书上的影图虽然画得粗陋不准,潦草失真,但官府抓人,靠的从来不只是那张画像。真正让罪犯无所遁形的,是文书最后那五个触目惊心、足以让无数人动心的字——
“赏银五百两!”
五百两——足够一户中产之家三代不愁。
此非寻常窃案,必涉军国重器。
难怪动用四百里加急。
苏朝槿目光扫过街巷。
大玄立国之初,太祖为固江山社稷,安定黎民,便着手构建了一套严密至极的户籍管理与基层控制体系,旨在使“奸邪无所匿,流民有所归”。
在这套体系下,大玄朝其实极少出现能长期流窜作案的悍匪。
其一,便是密谍司的耳目遍布四野,天下州府县道,皆有其暗桩眼线,寻常杀人越货之辈,往往案发不久便会被锁定踪迹。若遇重大案件,涉及要犯潜逃,更有密谍司内如同夜钤这般的高层亲自出手追缉,效率极高。
其二,亦是更为根本的,便是太祖皇帝钦定的“坊厢里甲”之制,使天下如织网。
于城中设“坊”,郊野设“厢”,乡村设“里甲”。
每坊置总甲,每里设里长,总理其事,其下十户编为一甲,十甲编为一里,要求户户互相知保,邻里联防,生人入坊,如鱼入罟。
每户人家皆需在官府编撰的“黄册”上,详细写明籍贯、丁口数目、田产屋业,乃至各人的显著相貌特征,此册三年一更,务求详实。
若有外乡人至此,若无合法的“路引”与随身携带、证明身份的“黄册照身”,该地总甲有权当场将其锁拿送官,称之为“勾摄”。
凡百姓欲离家远行,超出百里之外,必须向本县耆老或里长申请“路引”,其上需写明姓名、年岁相貌、去向缘由、以及确切期限,沿途关卡驿铺验明无误方得放行。没有这张路引,客栈不敢留宿,雇主不敢收用,甚至连渡船艄公亦不敢载。
各坊巷之间,设“木铎老人”与“总甲”负责治安,每日暮色降临,便击柝巡行,沿街高喊“防火防盗”。
每夜五更时分,总甲更需亲自逐户清点人数,若有丁口缺失即刻记录,次日一早便需上报官府。
可以说,生人一旦踏入某处坊墙,便立刻成为众目睽睽之下的焦点。
《大诰》明令:凡擒获无籍逃民者,赏银五两;凡隐匿不报者,与逃民同罪论处。加之邻里之间互相担保,一家出事,十家连坐,因此谁也不敢、也不愿替身份不明的外乡人遮掩。
即便是侥幸混入京畿之地的逃人,若无亲眷可以投靠,也只能在城外“浮住”,白日进城寻觅活计,黄昏必被驱赶出城。
客栈每留宿一客,必须将其路引押在柜上,次日送交总甲查验;无引者即刻报官。
即便案犯试图通过剃发、更换衣物、更改姓名来隐藏身份,其黄册上记载的“原貌”依然存在,坊里之间张贴的“木刻小影”,一对比便无所遁形。
因此,在这层层罗网之下,于城池之内,外乡人若无合法路引与可靠保人,往往一两日内便会因口音、衣着样式、鬓角新剃痕迹被识破;
即便持有路引,也只能在注明的期限与地点范围内活动,稍有逾越,超期滞留,便会立刻被“勾摄”法办。
坊墙之内,人人皆眼,户户为哨。这才是“真容图一贴,满城皆知”的根基。
当然,现实未必如律令般严苛、不近人情,总有空子可钻——总甲受贿、里长包庇、客栈私留黑户,时有发生。
可正因如此,逃犯更不敢信人。
落草为寇?
山中猎户、马帮、流民,皆可能为赏银出卖同伴。
故而大玄境内,作奸犯科者,结局往往只有二途:
一者伏诛,二者北走边镇——高平、独石、开平,朝廷鞭长莫及,律令难达,方有一线生机。
江知意既来了延庆,定是往高平方向而去,显然深谙此道。
只是……她为何不逃?反而回身观榜?
苏朝槿心念电转,将这些关节迅速过了一遍。
百姓们眼见黑龙卫与密谍司的人马气势汹汹而来,心知必有大事发生,当即作鸟兽散,哭喊推搡,顷刻间街巷清空。
苏朝槿不再犹豫,顺势压低斗笠,混在匆忙离去的人流中,沿着街边匆匆而行。
她心中盘算着。
若江知意偷物乃临时起意,并无周密计划,那么仓皇北逃至延庆县城,最好的办法或许是寻找一处无人看管的荒废民宅,冒险躲藏,再图后计。
延庆西坊多有空屋,因春市未开,屋主尚在乡下,门窗朽坏,正可匿身。
但若她此番行动是早有预谋……那么极有可能在此地早已备下了安全的藏身之所,甚至有接应之人。
高平路远,中间唯延庆可补给、换装、销赃。
江家庶女,焉能不知此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