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对四下投来的各异目光浑不在意,大手一拍桌案,震得杯盘轻响,再次朗声大笑:“都愣着做什么?耳朵聋了不成?没听见本王问的吗?我到底错过什么好戏了没有?”
太子只是沉默了片刻,竟生生将这口气忍了下来,声音温和:“皇兄来得正好,好戏确实尚未开场。教坊司的云韶部已候着了,今日要唱的是新排的《定天山》全本,乐人、舞姬皆已就位。只是舞台机关繁复,最后一遍走台尚需些许时间核对,以免纰漏,约莫还需一小会儿工夫。”
“另外,”太子话语微顿,似乎在斟酌着接下来的词句,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秦王,又掠过帐内诸人。
许舟打量着太子的神情,隔着摇曳的灯火,他觉得太子那温润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勾起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随即又将目光投向主位上那位姿态狂放的秦王,心下飞速盘算,不知这位不速之客此刻在想些什么。
秦王见他停顿,极其不耐地“啧”了一声,竟当着众人的面,毫无仪态地翘起了二郎腿,靴尖在空中轻轻点动着,活脱脱一个市井间等得不耐烦的闲汉。
他抓起盘中的一颗葡萄扔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催促道:“有事就快说,有屁快放!磨磨唧唧的,算什么爷们?你这说话说半截的毛病,跟朝堂上那些老酸儒一个德性,听得人浑身不自在!”
太子被他这般抢白,脸上温煦的笑容却分毫未减:“刚刚营中发生了一些意外,负责警戒的右卫司周大人,被人发现死于非命。”
“什么?”秦王眉头猛地一挑,方才那副姿态瞬间收敛,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可不是我干的啊!”
他面色如常,甚至带着几分恼怒,心中却已是警铃大作,直呼晦气。
他本是算准了时辰,特意等宴会过半,气氛最是微妙之时前来搅局,给太子添堵,最好能让他当众下不来台。
谁承想,竟会撞上这么一桩命案!这下真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许舟:“……”
他犹豫片刻,微微侧身,低声道:“大哥,依你看……真的不是秦王干的吗?”
苏玄嗣也面露迟疑,缓缓摇头:“观其反应,不像作伪。许舟,你要知道,只要秦王自己不想、不去争那个储君之位,哪怕他犯下再大的过错,只要不触及陛下逆鳞,他终究还是陛下的儿子,最多受些责罚。但若是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沾染、争夺储君权柄,展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威胁,那他就不再是陛下眼中可以包容的儿子,而是……必须清除的敌人了。秦王,不傻。”
太子并未理会下方的窃窃私语,他的目光停留在秦王脸上,细细打量着。
秦王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刚压下去的火气又冒了上来,挑起眉毛:“你看我作甚?难不成真怀疑是我派人杀的?”
太子突然展颜一笑,语气诚挚:“皇兄这是说的哪里话?孤自然是相信皇兄的。你我乃一父所出的亲兄弟,血脉相连,手足情深。皇兄性子虽直率了些,但光明磊落,这等阴私害命、构陷手足的龌龊勾当,绝非皇兄所为。孤对此,深信不疑。”
秦王闻言,竟是反常地沉默了一瞬,他皱紧眉头,盯着太子的笑脸,忽然嗤笑一声:
“你相信得太早了!谁跟你说我不会的?小时候在御花园,你看上了我养的那只通体雪白的波斯猫,抱着不肯撒手,父皇便开口赏了你。你当时也像现在这样,笑着说‘谢谢皇兄’。结果呢?转头没出三天,那猫就淹死在了太液池里。太子弟弟,你说……那猫是自己失足落水的,还是有人嫌它抓坏了新贡的鲛绡帐,或者……只是单纯不喜欢它曾经是我的东西?”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仉勇赶忙上前提醒:“王爷!慎言啊!”
秦王却像是浑不在意,骂骂咧咧地转移了话题:“他奶奶的!让老子知道是哪个龟孙子在这种时候搞事,非扒了他的皮点天灯不可!这他奶奶的不是直接把屎盆子扣我裤兜子里了吗?”
太子闻言,脸上的笑容依旧,他温声道:“孤自然知道不是皇兄所为,皇兄虽性如烈火,却行事光明。因此,孤先前已派人快马加鞭,入京去请黑龙卫前来勘验了。想必以宋指挥使的手段,必能水落石出,还皇兄一个清白。”
秦王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不是我做的,自然不是我做的,用不着你在这里假惺惺地充好人!我看见你这般故作大度、温良恭俭让的姿态,我就……”
他话到嘴边,似乎觉得太过粗鄙,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恶心!”
满座宾客个个噤若寒蝉,眼观鼻、鼻观心,恨不能将头埋进面前的食案里,只求这两位天潢贵胄的锋铓不要波及自身。
太子却恍若未闻,目光扫过场内,语气轻松:“好了,些许意外,不必扰了诸位雅兴。宴,继续吧。”
他伸手指向刚刚端上的一道热气腾腾的炙肉,“皇兄快尝尝,此乃南境前线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第一批‘香獐’,肉质鲜美远胜凡俗牲畜。”
秦王用银箸挑剔地拨弄了一下盘中那块烤得焦香的獐子肉,啧啧两声,语带讥讽:“行吧,还是太子弟弟面子大,这等稀罕物,前线怕是紧着东宫送吧?恐怕连父皇那边,都未必尝到这头一口呢。”
太子眼皮微垂,没有接话。
秦王斜睨着他,见他不再言语,似乎也觉得无趣,便用筷子随意指了指主位旁左手第一张空着的桌案,那是仅次于太子主位的尊席,对太子道:“行了,别杵在那儿了,太子你坐啊!站着说话像什么样子。”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仿佛他才是此地主人。
众人皆屏息凝神,偷偷打量着太子的神情。
却见太子面色平静无波,既无愠怒,也无屈辱,只是依言缓步走到那张桌案后,姿态优雅地拂袖坐下,仿佛只是换了个更舒适的位置观赏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