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来到妃嫔队列前驻足,妃嫔们纷纷垂首避让,连带着后方的诰命夫人与官眷,如潮水般无声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宽阔的道路。
皇后略一顿足,笑着对尚在阶上的郑贵妃低声道:“妹妹,下次若想再借天象生事,记得先问问天意允或不允。”
说罢,她不再停留,径直从妃嫔、官眷、女冠组成的森严队列中穿行而过,目光平视前方,未曾斜视半分。
庞大的仪仗再次启动,秩序井然。
皇后凤舆居于最前,卤簿齐全;其后是依品阶排列的妃嫔车驾;再往后是诸位诰命夫人的舆轿;最后方,才是随行的女官与低级宫眷队伍。车马萧萧,旌旗招展,沉默地离开了先蚕坛。
官眷队伍中,江晚吟望着那远去的仪仗,忽然沉默下来。
江晚月转头看她:“方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闷闷不乐了?”
江晚吟没头没脑地问道,眼神有些恍惚:“姐……皇后娘娘承天受命,连上天都认可她,所以天光破云……《楞伽辩》里,那位公子为了心上人,在佛前与高僧论法,本是暴雨倾盆,可他一句话,竟引得云收雨住,佛光普照……?姐,你说,许舟当初能为苏朝槿去霁岚山庄辩经,他们是不是才算得上是天意注定的那一对?”
江晚月无奈地叹了口气:“晚吟,《楞伽辩》是话本传奇,是编的!那书里的男主是虚构的人物,不是许舟!你莫要入了戏,将话本之事套到现实中来。况且,二哥不是同你说过么?许舟那日去霁岚山庄,只是春日里寻常的绵绵细雨,并无什么暴雨倾盆。他与那佛子是有来有回的机锋辩驳,最终略胜一筹罢了,何来一言引动天象之说?”
江晚吟没有再说话,只是定定地仰头望着天空中那轮的烈日,目光复杂难明。
那刺目耀眼的太阳,仿佛要将自己灼伤,她轻声地自言自语道:“其实……先前那次出征大典,我远远见过那位苏家小姐一面。瞧着是柔柔弱弱,风一吹就倒的模样,可那眼神……我认得那种眼神,骨子里是个执拗到极处的人。他和她若是站在一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因为他们骨子里,根本就是同一种人。”
江晚月没听清,纳闷地转过头:“你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江晚吟转过头看向姐姐,眼底藏着翻涌的思绪,声音哽咽:“姐,二哥他骗了我。许舟他……压根就不在乎那些世俗礼教,他们之间,绝非简单的感情。他去那匣楼,也根本不是为了我。我猜,许舟是为她去的,为她去买一副钗。”
江晚月叹息一声:“你就只凭见过那一面,凭着这毫无根据的猜测,便能如此笃定吗?万一……是你想多了,猜错了呢?”
江晚吟摇了摇头,笃定道:“不,我不会猜错的。一定如此。”
江晚月见她这般,只得换了个角度劝慰:“即便……即便真如你所想,他们之间曾有些情愫。可如今许家大房连和离书都已着手准备,苏家那边听闻也已默许。木已成舟,他们之间再无可能。你……你又何必为此耿耿于怀?”
江晚吟忽然笑了起来,微微扬起下巴:“是啊,那又如何?这世上,阴差阳错的事情还少么?”
“从小到大,凡是我江晚吟真心想要的,无论是珠钗锦缎,还是名帖字画,还没有我得不到的。人,也一样。”
……
……
三十六重天之上,太焕极瑶天。
晨钟自高悬于“扶光道场”之巅的青铜云镛中传来。
那巨镛古朴,钟面铭刻着古老的“日昃”二字,每逢子时,便自鸣一声;
钟声恢弘,如锦缎撕裂,声波过处,震碎周遭缭绕的七重云海,碎裂的云气化作漫天碎金般的光屑,簌簌落在下方无瑕的白玉阶上,旋即又被永不停歇的玄霜劫风扫入更下方的无色界天,瞬息间湮灭无踪。
扶光道场,建于极瑶天最外一环,名为“朝曦台”。
台基完全悬空,其下便是能吹散仙骨元神的玄霜劫风,望之令人目眩;
台上整齐陈列着三万六千只白玉蒲团,最末一排距离翻滚的云头边缘不过咫尺之遥。凡有资格跪坐于此者,皆为新晋的“散仙”。
授箓未久、功德未满,地位低微,连一方像样的跪垫都无,只能半蹲半跪,姿态狼狈地聆听仙尊宣讲晦涩道经。
苏朝槿,便是这最末一排里,最不起眼的一个。
她的职责是执壶、添香、拨灯。
壶是内蕴乾坤的青冥玉壶,香是能凝神静气的九转幽芸香,灯则是关系下界生灵寿数的长明云魂灯——此灯玄妙,一盏灯的明灭,便关联着凡间一年的气运寿数。
她每日需添满三千盏,手稍一抖,灯焰被无处不在的劫风掐灭,下界便可能有人因此横死夭亡。
而这罪责,自然毫无例外地记在她这卑微执役的头上。
她有个妹妹,比她小三百岁,也被分派到这扶光道场,职责却轻省得多。
只需捧着盛放道经玉简的紫檀经匣,静默立于角落,等散席后,将玉简一枚枚收回匣中即可。
姐妹俩同为“谪仙苗裔”——母亲是位列仙班的真仙,父亲却是凡间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血脉驳杂不纯,在这等级森严的天界,地位甚至连那些自幼修持上来的仙童都不如。
执掌钟槌的是一位名唤“素微”的老妪,瘦削得如同一根失了水分的枯藜,却仍固执地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道袍;
她费力地踮着脚,立在危险的云台边缘,屈起干枯的手指,在冰凉的青铜钟背上不轻不重地一弹,随即哑着嗓子,如同破锣般喝道:
“都起来——上早课了!”
她枯瘦的手臂看似无力,却随手一推,便将那两扇沉重的朱漆云门“砰”地一声完全洞开,门外凛冽的寒风立刻夹着细碎的冰霜屑沫,呼啸着扑进尚存一丝暖意的殿内。
云榻之上,那些蜷缩了一夜的散仙们闻声,熟练地掐诀驱散睡意、整理鬓发衣袍,动作迅捷而麻木,鸦雀无声地迅速排成三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