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之时,皇后需凤驾亲临,依次入殿焚香祷祝,敬献帛爵。
此后,更需手持一柄特制的纯金采桑钩,于坛内桑林之中,亲手采摘三片桑叶,以此象征性地完成“亲蚕”之礼,昭示朝廷劝课农桑、重视织纴的国策。
然而,这庄严肃穆的典礼之后,往往便是人情世故的演绎。
轮到京中官眷命妇们依品秩采桑时,这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妇们,是绝不会亲自屈尊去劳作的,一概由随身带来的伶俐丫鬟代劳。届时,命妇们自是三五成群,该于凉棚下纳凉的纳凉,该借机攀谈交际的便细语寒暄,这先蚕坛内,反倒成了她们展示身份、维系关系的名利场。
他的目光越过坛门,望向其后停驻的漫长车驾队伍。
凤舆仪仗之后,官眷们的车轿井然有序,规制最高的黑漆钿头马车行在前,其后是翠盖珠璎的八抬大轿,再往后便是些青布小轿。
这车轿的次序,便是京城权力最直观的体现。
能乘车的,必是府中权势通天;只能乘轿的,无形中便矮了一头。
此刻,官眷们正于此下车、落轿,一个个身着符合品阶的礼服,头戴珠翠,争奇斗艳般跟在引路女官身后,步履款款地步入那先蚕坛的朱红大门。
许舟若有所思。
此时的先蚕坛内,人多眼杂,光是各有来头的官眷便有上百人之多,连同其侍女、随从,以及原本的坛庙官员、守卫,人员构成极为复杂。
他心中那个念头愈发清晰——自己按理,或许也能寻个由头进去才对。
他想进去亲眼看一看。
看清那凤舆珠帘之后,母仪天下的皇后……
究竟是不是记忆尽头,那个为他抚上双眼,吟唱着“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的人?
还是说,一切只是他心神激荡之下产生的错觉?
他利落地跃下马背,将缰绳塞进郑砚手中:“我进去看看,以防宵小之辈混迹其中,心怀不轨。”
郑砚怔了一下,下意识地压低声音提醒:“大人,坛内护卫警戒,乃是黑龙卫的职责所在……”
许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黑龙卫是陛下的刀,我等羽林军,难道就不是御前禁军了?内外一体,若真在里头出了纰漏,你我这坛外值守的,难道就能置身事外,逃得掉一个失察之罪?”
郑砚闻言,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
许舟整了整银甲下的衣袍,便朝着先蚕坛那朱红铆钉的正门走去。
可他刚踏上门前玉阶,一道熟悉的身影便如铁塔般拦在了面前。
黑龙卫指挥使宋慈拱手一礼:“许大人,羽林军的职责范围,止于此门之外。坛内安危,不劳费心。”
许舟看着宋慈,心念电转,斟酌着措辞:“宋大人,下官亦是御前禁军,护卫陛下与娘娘周全,乃分内之事……”
宋慈眼皮都未抬,只是淡淡地补充:“百户。”
官阶品级,便是最硬的规矩。
许舟眉头紧蹙,沉默下来。
就在此时,他身后传来一声带着几分惊喜的呼唤:“许舟!”
许舟循声回头,只见江晚吟与江晚月姐妹二人联袂而来,衣裙翩跹,身后还跟着那位面带轻纱的江知意。
三人来到近前,带来一阵香风。
江晚吟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身天青色细竹纹竖领罗衫,质地轻薄如雾,衬得肌肤莹润如玉,下着藕荷色暗绣缠枝兰草马面裙,行动间裙摆轻扬,如流水漾波。
头上梳了灵动的双环垂髻,仅用银镀金点翠小簪固定,鬓边斜簪一朵新鲜白茉莉,耳上坠着两颗圆润的淡水珠耳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脸上薄施粉黛,细弯眉下一双眸子亮如秋水,唇上点了浅桃色唇脂,平添几分娇憨灵动。
她俏生生地立在许舟面前,眼睛亮闪闪的:“许舟,好久不见!”
许舟心中蓦地一动。
既然自己进去名不正言不顺,何不借一借这阵“东风”?
江家女子,尤其是这位江晚吟,乃是当朝江阁老的掌上明珠,据说江阁老爱若珍宝,甚至曾言不惜为她招赘入府,其身份地位,宋慈想必也要给几分薄面。
他当即拱手:“三位姑娘安好,确是许久未见了。”
江晚吟抿了抿朱唇,有些好奇地看了看他与宋慈,问道:“许舟,我方才远远瞧见你在此与宋大人说话。羽林军的职责不是在坛外布防么?你守在此处,是有什么事要办?”
许舟闻言轻叹一声,面露几分忧色:“江姑娘明鉴。虽说道理如此,坛内护卫主要由黑龙卫负责。但我等身为御前禁军,与皇家休戚与共,若坛内真有什么闪失,我等一样难辞其咎。我正是想进去巡查一番,看看有无疏漏,以求心安。只不过……”
他扭头看向宋慈,语气颇为诚恳:“宋慈大人恪尽职守,严守典制规章,认为下官品阶不足,不便入内,也是依法办事,无可厚非。”
江晚吟听了,纤细的黛眉微微一蹙,转向宋慈,理所当然道:“宋大人,许百户也是一片忠心,为娘娘安危,谨慎些总无大错。他既有此心,何不成全?不过是进去看看,若有不合规矩处,自有我江家女眷同行作伴,不算他擅闯。宋大人通融一下,可好?”
宋慈目光在江晚吟脸上停留一瞬,又扫过一旁沉默的两人,脸上的笑容终于深了些许,从鼻子里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短促气音,侧身让开了道路:“既然江家小姐作保,下官岂有阻拦之理。许百户,请吧,只是,莫要惊扰了娘娘与诸位命妇才是。”
许舟对他拱了拱手,笑容真诚:“多谢宋大人。”
宋慈也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礼。
四人这才并肩往坛内走去。
还未脱离宋慈的视线,江晚吟便按捺不住,叽叽喳喳地开口:
“许舟,我们方才在路上便听闻了!说你与那阉党的神宫监提督起了冲突?听说那没根的东西最后只能无能狂怒,却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可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