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许舟意外的是,在书架旁的阴影里,一个戴着玄铁面具的人,也静静地站在那里。
许舟挑了挑眉,没想到自己那位大哥也有资格站在这里?
这时,魏润安仿佛才从书卷中回过神来,缓缓放下手中的书,目光平和地看向许舟,随即对焦胜与严讷随意地挥了挥手。
两人立刻躬身,退出了房间,将楠木门合拢。
内廷设有十二监、四司、八局,合称二十四衙门,如同盘根错节的巨树,深入皇城的每一寸肌理。
而司礼监,便稳坐这二十四衙门之首。其掌印大太监,权柄之重,几与内阁首辅相埒,内廷政务近乎尽握其手。
当今天子玄帝一心慕道,多年不临朝堂,不理俗务,便是外廷百官的奏章题本,也须经司礼监秉笔太监先行阅览,提督太监代为“批红”,方能生效。
因当今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魏润安将一应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玄帝特赐太液池畔此楼,并亲笔题名“澄心”,以彰其功,表其心迹。
许舟此刻,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见到了这位手握内廷权柄、有“立皇帝”之称的大宦官。
只是眼前之人,鬓角虽染霜白,面容却儒雅俊朗,气质温和,若非身处此地,知晓其身份,只怕会以为他是哪位学问渊博、风度翩翩的翰林学士,而非一个阉人。
他不敢直视,微微低头,拱手行礼,姿态放得极低:“卑职羽林军百户许舟,参见魏公。”
大宦官似笑非笑,并未直接回应,而是转头看向那阴柔男子:“沉阴。”
许舟趁机飞快瞥了一眼那男人,心中了然。
原来此人便是沉阴,苏玄嗣当初所言,在密谍司中若遇紧要关头或可一试的门路,竟是他。
沉阴面无表情,从怀中掏出一卷裱糊精细的文书展开:“许舟,上京人士,乾元八年生于上京府右街。后随父许天相迁往景城,不久生母陆氏病逝。武纪五年考取秀才功名,后被梁氏送至‘安平’医馆做学徒。武纪九年,入赘苏家为婿。”
他抬眼看了看许舟,“同年,凭借疑似改良之火药,于景城雁荡山、醉白巷、乾元街三地前后杀害共计十二人。事后,凭借易容之能,化身周序,将火药改良配方送至景城林羡如处,借其手献于朝廷。”
“同年十二月,随苏家迁返上京。途中,随苏儒朔秘密前往高平。高平一战,于乱战之中,疑似运用某种激发潜力之秘法,据不完全统计,亲手格杀、间接致死者,近两百人,其中不乏修行有成的悍卒……”
许舟越听越是心惊,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
对方竟将他的过往生平,尤其是那些他自以为隐秘的行事,调查得一清二楚,连时间、地点、人数都分毫不差,仿佛一直有一双眼睛,默默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额头上,豆大的冷汗不受控制地沁出,在沉阴那戏谑而阴冷的注视下,缓缓滑过鬓角,最终“嗒”的一声,滴落在脚下昂贵的地毯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
“更在月前,”
沉阴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锥,“冒充我密谍司锐锋沉檠,以追查逆党为名,骗走白银五十万两!其后,更胆大包天,将剧毒之物送入会同馆,致使高丽使团上下共计百余人,全部‘被**’!”
“啪!”
沉阴合上文书,不再说话,室内只剩下许舟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那獬豸屏风带来的无声压力。
许舟下意识地挑了挑眉,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旁边正在烹茶的枯泽。
只见枯泽仿佛置身事外,侧对着他,不慌不忙地拈起一只白瓷茶杯,另一只手抬起面具下缘,露出薄唇,轻轻抿了一口茶,姿态闲适。
“许舟,”
魏润安终于开口,语气温和,听不出丝毫怒意,“沉阴所言,你可有话说?”
许舟摇了摇头,他开口道:“首先一点,没有五十万两。我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只拿了八千两。不知为何传到诸位大人耳中,这数目就一路水涨船高……这黑锅,背得有点亏。”
魏润安闻言明显愣了一下,他预想了许舟的各种反应,辩解、否认、求饶,却万万没想到,他竟先纠结起赃款的数额来。
沉阴冷哼一声,语气森然:“休要狡辩!五十万也好,八千万也罢,桩桩件件,铁证如山!你认不认罪?!按照《大玄律·刑律》,伪造官身、诈骗官银逾千两者,绞刑;谋害藩国使臣,破坏邦交者,凌迟!数罪并罚,便是将你挫骨扬灰,亦不为过!”
许舟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反而让他急速跳动的心脏缓缓平复下来。
对方将他带到这澄心阁顶层,罗列这许多罪名,若真只是为了定他的罪,何须如此大费周章?
直接让黑龙卫拿人,扔进诏狱,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将所有的恐惧、侥幸、杂念都随之吐出。
他再次低下头,姿态显得异常顺从,声音平稳:
“小人认罪。沉阴大人所言之罪,桩桩件件,皆是小人所为。魏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绝无半句怨言。”
“杀和剐大可不必,”
魏润安闻言,脸上的笑意深了些,他朝着许舟招了招手,“年轻人,过来坐下说话。”
许舟犹豫了一瞬,目光扫过那尊威**人的獬豸屏风,又掠过枯泽与沉阴看不出情绪的脸,最终还是依言上前。
枯泽在他面前放好了一杯刚斟的热茶,茶香袅袅。
魏润安打量着在他面前正襟危坐的许舟:“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许舟,你于高平阵前搏杀,于景城暗中筹谋,胆识、手段、心性,皆是上上之选。”
许舟微微欠身,姿态恭谨:“魏公谬赞,卑职愧不敢当。”
魏公摆了摆手,自己先抿了口茶,随即放下茶盏,开门见山:“这世上之人,最忌讳的便是交浅言深。但我所要面对的事太多,而能用的时间又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