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舟走下楼,从候在一旁的小二手中接过马匹缰绳,翻身上马,径直朝着羽林军卫署方向回去。
走过依旧人流熙攘的正阳大街时,有行人从他身后快步经过,正兴致勃勃地与同伴高谈阔论:“……此番有严先生挂帅,必能一举荡平北狄宵小,打得他们闻风丧胆,三十年不敢南顾!”
另一人接口道:“正是!严先生大才,这些年不过是遭阉党打压,明珠蒙尘。如今陛下圣明,拔擢于草野,正是龙归大海,迟早要名垂青史,成就一番不世功业!”
许舟骑在马上,听着这些充满盲目乐观的议论,心头却是一片清明。
真的会如此顺利吗?
严先生……真的只是一直在遭受所谓的“阉党”打压吗?
他看,未必。
申时,日头偏西。
许舟回到羽林军卫署校场。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校场之上,虽不复往日龙精虎猛的气势,但左右骁卫的士卒们,竟大多都在各自的队官带领下,进行着基础的队列与弓马操练,呼喝声虽不整齐,却也比早上那死气沉沉的模样好了太多。
今早传出吆五喝六、赌钱划拳声的罩楼,此刻竟异常安静。
许舟将马牵到马厩,正看见几名出身寒门的将士在仔细地给战马梳毛。
坚硬的鬃毛梳从油光水滑的马背上刮过,带下一层细密的、在阳光下飞舞的浮毛。
许舟心下好奇,走上前问道:“早上不还一个个自暴自弃,嚷着要辞官吗?怎么这会儿,倒都开始操练起来了?”
那正给一匹枣红马刷毛的寒门将士闻声抬起头,见是许舟,忙停下动作,恭敬回道:“许大人,您还不知道吧?刚刚午时过后,您府上那位叫司琴的姑娘来这儿寻您,没见着您人,便进了罩楼去找……结果那时候,任都督和江听潮他们还在里头划拳喝酒呢。”
他脸上露出好笑的神情,“司琴姑娘当时就恼了,叉着腰,逮着里头所有人,从任都督到下面喝得脸红脖子粗的队官,统统骂了一顿!具体骂了些什么,隔得远没太听清,就听见什么‘烂泥扶不上墙’、‘自家不争气就别带坏我家姑爷’、‘枉费姑爷平日里还高看你们一眼’……骂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许舟:“……然后呢?”
那人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然后……任都督被骂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江听潮差点要跳起来,可见是司琴姑娘,又硬生生憋了回去。反正,司琴姑娘摔门走了没多久,罩楼里的人就陆陆续续出来了,黑着脸,自个儿就开始操练了……”
许舟:“……”
他望着校场上那些虽然动作还有些僵硬、但明显憋着一股劲儿的身影,一时无语。
司琴还挺厉害。
此时,辕门对面的六部衙门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清脆而悠长的“铮——铮——”云板敲击声!
如同水滴落入滚油,大明街上瞬间热闹起来。
各衙署朱红的大门次第开启,身着青、绿色官袍的书吏、小官们如潮水般涌出,相互拱手作别,或三五成群低声议论,或步履匆匆归家心切。?
这散班的喧嚣声浪,隔着宽阔的大明街,清晰地飘进了略显沉寂的羽林军都督府。
散班了!
许舟将手里的马缰绳随手抛给那名寒门将士:“我散班了,你们继续操练吧。记得去与任都督说一声,夜里必须安排人手值夜,各处门户都要仔细关好,尤其是军械库,每个时辰需巡查一次,莫要全都喝多了去睡大觉!”
他语气严肃起来,“库内虽无弓弩那等重器,但若是丢了刀枪甲胄,上面追究下来,同样是掉脑袋的麻烦!”
那将士手忙脚乱地接住隔空扔来的缰绳,忙不迭躬身道:“许大人放心,卑职一定将话带到,绝不会误事!”
“辛苦你了。”
许舟点点头,目光不经意地瞥向校场中央。
只见任敖、江听潮等人也停下了动作,正远远望着他,几人脸上神情复杂,混杂着尴尬、愧赧与一丝尚未完全平复的郁气。
许舟犹豫了片刻,终究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地转身,径直向外走去。
刚走出都督府辕门,踏入散班的人潮,许舟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街角,一名作寻常民妇打扮、用蓝布包着头的中年妇女,正踮着脚,隔着熙攘的人流,努力地朝他挥手!
那人见他望去,脸上露出兴高采烈的神色,压低声音喊道:“许舟!”
许舟脚步一顿,眉头蹙起,犹豫片刻,还是改变方向,朝着那人走了过去。
那妇人也立即迎着许舟走来,步履轻快。
路上正巧有一顶四人抬的青呢官轿经过,她立刻收敛了神色,极其自然地停下脚步,微微侧过身,低下头,仿佛只是一个避让官轿的普通民妇。
待那官轿晃晃悠悠地过去后,她才重新抬起头,大步流星地跨过被车马行人磨得光亮的青石街面,来到许舟面前站定,仰头笑道:“好久不见。”
许舟看着她这张经过巧妙伪装、却难掩眼底精明的脸,叹息一声,低声道:“姜衍,如果我没记错,几天前我们才在退思园见过。而且,你如今是上了海捕文书的重犯,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六部衙门门口、羽林军辕门前走动?”
姜衍闻言,不满地皱了皱眉:“我哪有随意走动?方才那顶官轿过去,我不是特地避开,低着头了吗?小心着呢!”
许舟:“……那可真是,太谨慎了。”
说话间,许舟目光不动声色地上下扫视着对方。
只见她虽作民妇打扮,但那身粗布衣衫的领口和袖口处,磨损得异常厉害,边缘甚至起了毛边,显然经历了长途跋涉和频繁穿脱;脚上那双半旧的千层底布鞋,鞋帮上沾着干涸的泥点,鞋底边缘磨损严重,绝非只在城中行走所能致。
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风尘仆仆之气,只是不知,这位消息灵通的中间人,近日又在为何事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