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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在此时,严遂身后寂静的长街上,传来了许舟清晰而坚定的声音:
“吾等,愿随先生出兵高丽,望先生成全。”
严遂愕然回身,只见许舟已深深躬身,抱拳行礼,言辞郑重,姿态决绝。
严遂站在长安大街当中,夜风吹动他青布直缀的衣角,思虑良久,才缓缓开口:“你的妻子怎么办?”
“我……”
许舟面色骤然一变。
“还有苏家的二小姐。”
严遂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据我所知,你二人应是红颜知己。你若走了,她待如何?此去高丽,纵使不与北狄主力接战,光是海上风涛、异域水土,便已是九死一生。行程短则一载,长则数岁,音信难通。?你若……你若折在那边,让这些牵挂你的人,余生何以为继?”
许舟沉默下去,严遂的话像一根根针,刺破了他一时涌起的豪情,露出了底下柔软而真实的牵挂。
“莫要因一时血气之勇,做出令自己,令他人抱憾终身之事。”
严遂语气深沉,“虽说荀羡在信中夸赞你,称你长于在朝堂之上周旋,但我看得出来,你志不在此,对否?即便在这羽林军中,你心中所念,怕也是何时能辞官归家,得一份自在吧?”
严遂笑了笑,又看向一旁尚未走远的任敖:“还有任将军,你亦是有家室之人。你若随我去高丽,家中妻儿老小,当如何交代?我知你等皆是有血有肉、有牵挂之人,若似我这般孑然一身,了无挂碍,我自然便允下了。”
许舟依旧沉默,先前那股决绝的气势,在严遂的话语中,渐渐消融。
严遂温和地看着他,再次说道:“回去吧。”
这一次,他的话语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许舟竟控制不住地,依言转过了身。
严遂笑了笑,也再次转身,准备离去。
“——《赠严师出征》。”
身后响起许舟清朗的声音。
严遂惊愕转身。
只见许舟立于辕门下,身形挺拔如松,目光灼灼如星,他望着严遂,声音清越,一字一句,吟诵道:
“京华旧梦虽赊远,犹可横戈向塞云。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四句诗,便如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又似一阵席卷旷野的雄风。前两句,是斩断过往的沉郁与自怜。
“旧梦”已远,那便不必再回首嗟叹,正好提起刀枪,奔赴边塞,在真正的战场上建立功业!
后两句,更是将所有的顾虑与孤寂一扫而空。
不要担忧前路寂寞,你的才华,你的声名,早已传扬天下,此去高丽,自有识你、敬你、助你之人!
不是温言软语的安慰,而是振聋发聩的鼓舞,是对于里马终遇疆场的喝彩,是对蒙尘明珠必将重耀天下的坚信!
严遂浑身一震,怔在原地,十八年来的沉郁、不甘、落寞,似乎都在这二十八个字中被冲刷、涤荡。
那句“天下谁人不识君”,更是如同洪钟大吕,撞响在他心湖深处,激起了滔天巨浪。
他缓缓抬起头,眼中那惯有的沉郁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少年时代那般,锐利而充满希望的光芒。
许舟吟罢,对着严遂,再次郑重地抱拳一礼。
随即,他不再多言,转身干脆利落地走入羽林军辕门,身影消失在影壁之后。
严遂独自站在原地,望着许舟消失的方向,口中反复低吟着“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忽然,他仰头望了一眼那轮清冷的明月,发出一声意味复杂的长叹,那叹息中,有释然,有豪情,更有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轻松。
他猛地一甩那件半旧的青布直缀衣袖,仿佛将过往的所有晦气都甩在了身后,转身大步离去。
许舟快步追上正浑浑噩噩往羽林军卫署走去的任敖,一把拉住了他的臂甲:“不必走了,严先生已经走了。”
任敖被拉扯着,脚步却仍不由自主地往前挪动:“不是我想走啊……是身体,它不听使唤。”
许舟闻言,眉头讶异地微微一挑。
任敖哭丧着脸:“这……这便是真正大儒的‘教化’之力么?言出法随,令人心服而行效……今日我算是当真见识到了。”
他猛地反应过来,扭头瞪着许舟:“不对啊!严先生方才明明也让你回去了,你怎么……你怎么就能不走?”
许舟一边用力拉扯着他,一边含糊其辞:“严先生只是让我‘回’,可没指明是回家。我自然是回卫署。你这……我瞧着,怕是得一路走回江府卧房,方能停下。”
好家伙。?
许舟心下恍然,他还以为是严先生撤去了术法,原来竟是自己硬生生抗住了那股力量?
任敖也不再纠结于此等小事,他长长叹了口气,方才请战时那股勃发的精气神,如同被针扎破的皮筏,瞬间泄得干干净净。
他整个人耷拉下肩膀,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仿佛一株垂了头、干瘪下去的高粱。
“严先生说得对……我这,不过是一时血气之勇。细细想来,就算我心头有一万个想去,也是……去不了的。”
许舟正欲追问,旁边辕门阴影里,江听潮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师父,姐夫,你们回来了啊……姐夫,你干嘛呢,一个劲儿往外冲?”
任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答反问:“江听潮,你前几日是不是跟我说,羽林卫马厩新添了匹河西来的枣红马,性子烈得连马夫都近不了身?”
江听潮一怔,下意识点头:“是啊姐夫。那马鬃毛如火,蹄铁生寒,性子暴烈得很。上次我去喂料,它差点一蹄子把精钢食槽给踹翻了。马厩老周说,这马在河西草原上能追着黄羊跑,是天生的风雷性子,哪肯屈就在这方寸马栏里安安生生待着?”
他说完才觉不对,疑惑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姐夫你刚刚不是说要去看能不能随严先生出征的吗?”
任敖轻声一笑:“可不是么。草原上叱咤风云的龙驹,生来就该踏碎凌霄、追风逐电,偏生被弄进了城、关进了营,就得被套上缰绳、锁进马栏——就算它胸中有万里疆场,骨子里再想往前冲,栏门死死栓着,缰绳牢牢拽着,又能往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