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去,深夜的金州卫府衙内,油灯在案头投下摇曳的光晕。
魏昶君从行囊中取出厚厚一叠文书,纸张边缘已有些卷边。
青石子沉默地拨亮灯芯,屋内顿时明亮了几分。
“看看吧。”
魏昶君将文书推过桌面,最上面是监察部的密报,墨迹深重得像是凝固的血。
青石子展开第一页,眉头渐渐锁紧。
密报记载着满和在港区暗持三成干股,张兴国之子用官船走私高丽参。
往后翻,是夜不收记录的账目。
新建织布厂的拨款比实际造价多出两万两,码头扩建的木材采购价高出市价三倍。
接这些工程的都是两家新兴的民办企业,很有意思。
“演得真好。”
青石子冷笑。
“白日里穿补丁衣,夜里收银元宝。”
他指着一条记录。
“去年雪灾赈济粮,有半数流入粮商仓库。”
魏昶君走到窗前,推开条缝隙。
寒风中传来港区夜船的汽笛声,那是满载货物的商船正趁着夜色离港。
“辽东水师巡查记录显示。”
他背着手说。
“每月至少有五艘未登记的货船出入。”
青石子翻到最后一页,瞳孔微缩。
上面记载着监察司副使与满和联姻,税吏队长是张兴国的堂侄。
“难怪无人揭发。”
他合上文书。
“整个辽东官场,早已结成一张网。”
月光如水银泻地,照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上。
魏昶君想起白日里满和指给他看的新建船厂,如今看来,那气派的门楼怕是吸了多少民脂民膏。
“明日去码头。”
魏昶君声音平静。
“看看这些蛀虫,究竟把辽东啃成了什么模样。”
青石子将文书仔细收好,油灯噼啪一声,爆出个灯花。
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三更天了,这座港口城市正在夜色中露出它真实的轮廓。
次日清晨,满和早早便等在门口,一身老旧的衣服上覆了薄薄的霜色。
“里长,船厂在那边。”
金州卫船厂的晨雾里混杂着海腥和桐油的气味。
魏昶君在满和的陪同下走过船坞,脚下的木屑发出细碎的声响。
两艘半成品的船在船台上排列,工人们正在安装船板。
“里长请看。”
满和指着最大的那艘船。
“这是按天工院新图纸造的船,载重三百吨。”
他弯腰拾起一块船板。
魏昶君伸手摸了摸船板接缝处的填料。
“造船的利润如何分配?”
他看似随意地问。
满和立即应答。
“七成归入红袍军费,三成留作船厂扩建。”
他引着魏昶君走向船艏。
“多亏技术员高正改进了结构,工期缩短了半个月。”
在铆接车间,满和又提起高正。
“他设计的工艺,让船体更牢固。”
经过绘图室时再次强调。
“高正绘的船图比南方老师傅还精准。”
魏昶君停下脚步,望着正在组装的舵轮。
“这位高技术员,现在在厂里吗?”
“去威海卫学习新工艺了。”
满和掏出手帕擦手上的机油。
“要下个月才回来。”
午间召开船厂会议时,满和让文书念报表。
魏昶君借故离席,对守在门外的夜不收低语。
“查高正,重点查他与满和的往来。”
夜不收点头没入走廊阴影。
魏昶君回到会场时,满和正在夸赞高正设计的船如何节省材料。
窗外海鸥鸣叫,船厂的钟声在港湾回荡。
就在魏昶君视察的时候,青石子已经暗中换上粗布棉袄,混在金州卫码头的人流中。
他手下的小贩打扮的探子低声汇报。
“满和的妻弟开的三通商行,去年接了官府七单工程。”
另一个挑夫模样的探子补充。
“张兴国的外甥名下有五家船料铺,港区八成的桐油都从他手里过。”
青石子蹲在渔市角落,假装挑选咸鱼。
卖鱼的老汉絮叨。
“那些官老爷啊,表面穿补丁衣,夜里轿子都往西门大宅去。”
他指着远处青砖院墙。
“那宅子厨房扔出来的山珍海味,比俺们过年吃的还鲜。”
探子递来本暗账。
“内部食堂的采买记录,上月光花雕酒就进了三十坛,每坛标价三千红袍元。”
账本边角沾着油渍,像是伙夫偷记的。
青石子转到港区仓库区,看见三通商行的工人正在卸货。
松木箱上贴着官府的封条,箱角却露出苏绣的边料。
守库的老兵得知是红袍总长亲自来查证,当即眼前一亮,昂扬汇报。
“说是军需品,其实都是绸缎瓷器。”
真正让青石子心惊的是派系名单。
探子抄来的小册子上,民部官吏被分为辽东系,山东系,江淮系。
有个没有根基的刚正主簿被边缘化后,直接派去管义庄登记。
黄昏时分,青石子望着满和那座外表朴素的府邸。
灯笼亮起时,侧门进出的人影幢幢,抬着的食盒飘出佛跳墙的香气。
他想起日间在船厂看到的,满和肘部那块醒目的补丁,突然觉得一阵反胃。
寒夜,视察结束的魏昶君独自站在府衙高台上。
北风卷着雪粒打在他脸上,远处港口的灯火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青石子踩着积雪走来,皮靴陷进半尺深的雪坑。
“查清了。”
青石子递上血淋淋的账本。
“满和的妻弟去年吞了八十万两漕银,张兴国在外养了三个外室,宅子比巡抚衙门还气派。”
魏昶君望着山下贫民区的点点星火。
有户人家的窗户糊着油纸,寒风中传来婴儿的啼哭。
更远处,船厂的劳工棚里飘出熬药的气味,那是冻伤的工人在用土方子疗伤。
“调兵吧。”
魏昶君的声音像冻硬的铁。
青石子沉默片刻。
他想起师父洛水生前最后一次肃贪,昔日在他的震慑下,北方不敢乱。
但现在辽东这张网,比大明时江南的还要密实。
“我去安排。”
青石子转身时,披风扬起一片雪尘。
魏昶君继续站在风雪中。他看见满和的府邸方向有轿子抬出,丝竹声隐约可闻。
而山脚劳工棚里,有个老工匠正借着煤油灯补鞋,针脚细密得像在缝补这个破碎的世道。
当更夫敲响四更时,魏昶君终于走下高台。
他在院中老槐树下抓起一把雪,搓热冻僵的手指。
树根处有新翻的土痕,那是夜不收埋下的密信匣,装着足以绞杀整个辽东官场的铁证。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一队信使悄无声息地驰出城门。
马蹄包着棉布,铃铛塞满草絮。
他们怀中的调兵令还带着魏昶君掌心的温度。
洛水走了,现在青石子的担子更重了。
这一刻,两个孤独的人,开始于大势中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