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奥诊所的基因检测报告比江凤预想的更复杂。她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串晦涩的基因序列，手指无意识敲打着病床边的护栏。江阳正在隔壁儿童活动室玩积木，透过玻璃窗能看到她苍白的笑脸。
"江女士，您看这里。"华裔研究员林博士指着屏幕，"MYH7基因的这个突变位点，确实是导致家族性心肌病的主因。"
江凤点点头——这与周厅长和马淑芬的病史吻合。
"但奇怪的是..."林博士切换页面，"我们在全基因组测序中发现另一个异常——孩子15号染色体上有约3.7kb的片段缺失。"
江凤的钢笔停在记事本上："什么意思？"
"简单说，这部分基因应该来自父亲，但江阳的与数据库比对显示..."林博士推了推眼镜，"不符合亲子遗传规律。"
病房里的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声。江凤手一抖，钢笔在纸上划出长长的墨迹。她猛地站起身，却见只是隔壁床的孩子碰掉了血氧探头。
"您是说..."江凤的声音异常冷静，但指节已经泛白，"她不是韩东来的孩子？"
"从遗传学角度，可以这么理解。"林博士谨慎地回答，"当然，也存在极罕见的生殖细胞嵌合现象..."
江凤机械地记录着专业术语，大脑却在飞速回溯——六年前那个雨夜，韩东来送喝醉的她回家；模糊的记忆中，似乎还有另一个男人的身影...
"妈妈！"江阳举着积木跑进来，"看！城堡！"
江凤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把女儿抱到膝上。孩子耳后的胎记在阳光下像片小小的枫叶，与周厅长虎口的疤痕形状惊人地相似。这个她从未怀疑过的血缘联系，此刻却成了最大的讽刺。
"需要进一步检测吗？"林博士问。
"不。"江凤合上笔记本，"这些数据..."
"严格保密。"林博士了然，"不过，考虑到心肌病的家族遗传性，建议直系亲属都做基因筛查。"
江阳玩累了，在江凤怀里沉沉睡去。孩子均匀的呼吸拂过她脖颈，带着淡淡的奶香。江凤轻轻**着女儿柔软的头发，突然想起六年前那个决定——独自生下这个孩子，从未想过追查那夜的真相。因为,她觉得为那个人值得......如今，这个谜团令她难以接受。
手机震动起来，是韩东来的消息："检查结果如何？"简单五个字，却让江凤眼眶发热。六年来，这个男人始终把江阳视如己出，哪怕现在知道了遗传病的真相...
"初步确诊，治疗方案讨论中。"她回复道，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良久，又补充："谢谢你这几年的爱护。"
发完这条意味不明的消息，江凤拨通了另一个号码："李侦探，帮我查个人。六年前五月，纽约曼哈顿..."
幸福村这边，韩东来盯着江凤的回复，眉头紧锁。春花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带着雨后的泥土气息。
"怎么了？"她递过一杯热茶。
韩东来把手机递给她："江凤有点奇怪。"
春花看完消息，若有所思："她压力太大了...要不要我去趟美国？"
"先处理眼前的事吧。"韩东来收起手机，"金萍丈夫今天出狱。"
正说着，富贵慌慌张张跑进来："不好了！王建军带着人去产业园闹事了！"
王建军——金萍的丈夫，前镇企业办主任，因贪污罪被判十年，实际服刑六年。韩东来和春花赶到产业园时，这个瘦削的男人正举着喇叭喊话：
"...所谓的'幸福模式'就是骗局！他们挪用扶贫资金，勾结外商..."
围观群众议论纷纷。金萍抱着新生儿站在一旁，脸色煞白。见韩东来过来，王建军更加激动："韩东来！你睡了我小姨子，还想霸占我家产业？"
"胡说什么！"春花厉声喝道，"金萍是凭能力当上民宿部经理的！"
王建军冷笑一声，突然亮出张照片——年轻时的金灵正把一沓钱塞给韩东来父亲！
"看看！当年的水泥厂交易，老韩主任收了多少好处？"
人群哗然。韩东来盯着那张泛黄的照片，血液仿佛凝固了——父亲去世多年，竟还要蒙受这样的污蔑。
"照片是合成的。"他强压怒火，"原始交易记录早就..."
"记录？"王建军打断他，"都被你们销毁了！"他突然转向围观群众，"乡亲们，他们连自己人都不放过——金灵为什么逃跑？因为他知道太多！"
金萍怀里的婴儿突然大哭起来。这个刚出月子女人踉跄着走到丈夫面前："建军，别闹了...回家说..."
"滚开！"王建军一把推开妻子，"吃里扒外的东西！"
金萍跌坐在地，新生儿险些脱手。春花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她，抬头怒视王建军："你还是人吗？"
场面眼看要失控，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来。车门打开，周厅长拄着拐杖走下来。虽然退休了，但他不怒自威的气势立刻让现场安静下来。
"建军啊，"老领导了解了刚才的情况后叹了口气，"六年了，怎么还不明白？"
王建军的气势明显弱了几分，但仍梗着脖子："周书记，您给评评理..."
"叫我老周就行。"周厅长拍拍他的肩，"走，去村委会喝杯茶，有什么委屈慢慢说。"
这一手以柔克刚暂时化解了危机。韩东来安排医护人员照顾金萍，自己则和周厅长一起"陪"王建军去了村委会。
茶过三巡，王建军的态度软化不少，但话里话外仍透着威胁："...我也不想闹，但总得有条活路吧？"
"你想要什么？"韩东来直截了当。
"三百万。"王建军伸出三根手指，"买我闭嘴。"
周厅长咳嗽一声："建军，敲诈勒索可是要再进去的。"
"我有证据！"王建军从包里掏出个U盘，"当年镇里那些事，包括您老和周技术员..."
周厅长的脸色变了。韩东来这才明白，王建军真正的目标不是钱，而是报复——报复周厅长当年没保他，报复金萍改嫁（虽然实际并未发生），报复这个抛弃了他的世界。
"给你三天考虑。"王建军起身告辞，临走前意味深长地说，"对了，听说你那个'女儿'在美国查出心脏病了？真巧，我岳母也是这么走的..."
门关上后，周厅长的拐杖"咣当"一声掉在地上。韩东来从未见过老人如此失态："周叔..."
"东来啊，"周厅长的手微微发抖，"有些事...我早该告诉你。"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敲打着村委会新换的玻璃窗。韩东来给老人续了杯热茶，静静等待那个尘封多年的真相。
"马淑芬的孩子...没死。"
韩东来手一抖，茶水洒在桌面上。
"当时确实宣告死亡了，但半夜..."周厅长摩挲着虎口的疤痕，"值班护士发现还有微弱呼吸。我接到通知赶去医院，正好遇见你父亲..."
"我父亲？"
"他当时是县医院财务科长，那晚值夜班。"周厅长的目光望向远处，"我们商量后，决定把孩子送到邻县福利院。你父亲帮忙做的假死亡证明。"
韩东来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所以江阳真的是...可为什么基因检测...
"后来呢？"
"我偷偷资助那家福利院，直到长庆收养了孩子。"周厅长苦笑，"本想等政策宽松了相认，没想到..."
没想到马淑芬的悲剧会在下一代重演。韩东来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江凤知道吗？"
"知道一部分。"周厅长叹了口气，"她一直以为江阳是你和她的孩子。"
雨声中，两人相对无言。韩东来想起江凤那条奇怪的短信，突然明白了其中的深意。但现在，他面临更紧迫的威胁——王建军手里的把柄，足以毁掉周厅长晚节，甚至影响整个幸福村的声誉。
"周叔，那个U盘..."
"让他曝光吧。"周厅长突然挺直腰板，"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淑芬和孩子。该还的债，迟早要还。"
韩东来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江凤发来的基因检测报告，附言只有一句话："江阳不是你的孩子。抱歉瞒了你六年。"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像极了多年前那个改变所有人命运的夜晚。韩东来望着窗外模糊的产业园轮廓，突然觉得，他们精心构建的幸福图景，正在被一层层撕开伪装。
当晚，韩东来和春花并排坐在老柳树下，雨水顺着树叶滴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所以..."春花消化着刚才听到的一切，"江阳真的是周叔的外孙女，但不是你的..."
"嗯。"韩东来仰头望着漆黑的树冠，"难怪江凤突然说谢谢我。"
"那王建军的威胁..."
"更麻烦。"韩东来捏了捏眉心，"如果他曝光周叔和马淑芬的事，再加上伪造死亡证明..."
春花突然坐直身体："等等，金灵给我们的录像带！"
两人冒雨冲回村委会，翻出那盘尘封多日的录像带。画面模糊但足以辨认——王建军正在收受水泥厂贿赂，而日期赫然是马淑芬去世后第三天！
"这个足够让他再进去几年了。"韩东来长舒一口气。
春花的手机突然响起视频请求。接通后，江凤疲惫的面容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医院的病房。
"还没睡？"春花问。
"有件事..."江凤罕见地犹豫了，"关于江阳的生父。"
韩东来凑到镜头前："不用说了，我们知道了。"
"不，你们不知道。"江凤深吸一口气，"我雇了私家侦探，查到那晚..."
她的话被病房警报声打断。镜头剧烈晃动，传来医护人员急促的脚步声和江阳微弱的哭声。
"江阳发病了！"江凤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我得..."
视频突然中断。韩东来和春花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恐惧——那个小小的生命，正在大洋彼岸与遗传自祖辈的病魔抗争。
雨声渐歇，东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带着未解的谜团和未卜的前路。但此刻，韩东来唯一关心的，是那个叫他"爸爸"的小女孩能否再次睁开明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