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克利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教室,春花眯起眼睛,努力跟上投影仪上飞速切换的英文PPT。三个月了,她仍然不适应加州刺眼的阳光和教授连珠炮似的语速。
"Ms. Lu,请分享中国农村电商的经验。"史密斯教授突然点名。
春花站起身,手心里全是汗。教室里二十多个国家学生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她,几个金发女生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自从她第一次展示幸福村的照片后,这些同学就给她起了个绰号:"Sunflower Girl"。
"在我们村..."春花结结巴巴地开口,突然电脑弹出视频请求。是小刚!她手忙脚乱地拒接,却不小心点开了相册——满屏的向日葵田和产业园照片引得同学们一阵惊叹。
"Perfect!"史密斯教授如获至宝,"就用这个做案例!"
下课铃拯救了窘迫的春花。她抱着笔记本逃出教室,在走廊长椅上接通了韩东来的视频。屏幕那头的他站在光伏大棚里,背景是忙碌的工人们。
"刚下课?"韩东来的声音夹杂着机器轰鸣。
"嗯。"春花擦了擦额头的汗,"又被当典型案例了..."
韩东来大笑,镜头晃过一片新栽的幼苗:"看,你走前培育的品种,长势不错!"
画面突然切换,江阳的小脸挤满屏幕:"姑姑!想!"孩子又长高了,扎着和春花同款的小马尾。
"江阳乖,姑姑给你寄了礼物..."春花刚说一半,宿管阿姨在远处喊:"Lu,your package!"
包裹是江凤寄来的,除了一堆法律文件,还有个小盒子——里面躺着把精致的钥匙,标签上写着"Palo Alto Home"。
视频那头突然嘈杂起来。韩东来匆匆说了句"大棚出事了"就挂断电话。春花握着那把钥匙,望着窗外陌生的校园,第一次感到太平洋是如此辽阔。
幸福村这边,韩东来确实遇到了麻烦。新引进的水培系统突然瘫痪,价值上百万的种苗危在旦夕。
"控制系统崩溃了!"技术员急得满头大汗,"德国工程师说要等下周才能来!"
韩东来检查着控制面板,突然想起什么:"春花走前不是留了本笔记?"
在春花宿舍的床头柜里,他们找到了那本密密麻麻的笔记本。最后一页详细记录了系统应急处理方法,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
"这丫头..."富贵挠着头,"啥时候学的这些?"
靠着春花的笔记,系统在午夜前恢复了运行。韩东来瘫坐在控制室里,手机震动起来——是春花发来的照片:她站在一栋白色小别墅前,身边是抱着江阳的江凤。
"家。"简短的配文让韩东来胸口发紧。
他回了一张大棚的照片:"你救的。"
春花的回复很快:"共同的孩子:-)"
韩东来对着手机傻笑时,周厅长的电话突然切入:"东来,明天省纪委要来调研,准备一下。"
"调研什么?"
"有人举报我在幸福村项目上以权谋私。"周厅长的声音透着疲惫,"重点查你和春花的关系。"
电话挂断后,韩东来在控制室呆坐到天明。晨光透过玻璃照在水培架上,嫩绿的幼苗生机勃勃。这本该是他们最骄傲的成果,现在却成了别人攻击的靶子。
省纪委的调研持续了三天。韩东来被反复询问与周厅长的关系,与春花的交往细节,甚至江阳的出生证明。当他第四次解释"江凤是独立律师,与项目招标无关"时,调查组长突然问:
"1992年镇农机站改制,你父亲经手的那批设备..."
"已经调查过了。"韩东来声音发冷,"有结论。"
"但举报人提供了新证据。"组长推过来一张照片——年轻的周厅长和韩父站在一堆农机前,背后是"幸福村农机站"的牌子。
"这能证明什么?"韩东来反问,"当时周叔是县农机局技术员,负责下乡指导。"
"据我们所知,他和马淑芬就是那时..."
韩东来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请不要侮辱逝者。"
调研组离开后,产业园的气氛变得凝重。金萍抱着新生儿来办公室,神秘兮兮地说:"我听镇卫生院的人说,纪委还调了江阳的病历..."
"胡说什么!"富贵厉声喝止,"管好你的嘴!"
韩东来连夜给江凤发了邮件。回复出奇地冷静:"已知情,勿虑。专注经营。"
春花的电话却在深夜打来,背景音里有江阳的哭声:"东来,出什么事了?江律师突然回国..."
韩东来走到院子里,十一月的寒风刺骨:"有人举报周叔。"
"因为什么?"
"陈年旧事。"韩东来望着远处的产业园灯光,"你别担心,专心学习。"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春花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我下周回去。"
"不行!"韩东来急了,"课程怎么办?"
"可以请假。"春花顿了顿,"江阳想你了...我也是。"
电话挂断后,韩东来在冷风中站了很久。天空中飘起今冬第一场雪,细碎的雪花落在产业园的玻璃屋顶上,像撒了一层盐。
江凤的飞机比预期早到了一天。韩东来去省城接机时,差点没认出那个戴着墨镜、一身黑衣的女人——江凤瘦了一圈,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
"江阳呢?"韩东来接过行李。
"留在美国。"江凤径直走向停车场,"情况比想象的严重。"
车上,江凤打开笔记本电脑:"举报人不仅翻出我爸和马淑芬的事,还指控他利用职权为幸福村谋利。"她调出一份文件,"重点是江阳——他们声称我爸通过产业园转移资产,用外孙女洗钱。"
"荒谬!"韩东来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不全是。"江凤冷静得可怕,"产业园5%的股份确实在江阳名下,价值超过百万。"
雪越下越大,高速公路开始拥堵。江凤合上电脑:"春花什么时候到?"
"她说下周..."
"提前了。"江凤看了眼手机,"改签了明天的机票。"
韩东来猛地踩下刹车,后面的车喇叭声响成一片。
"胡闹!她的学业..."
"比起家人,学业算什么?"江凤反问,声音突然哽咽。这是韩东来第一次见她情绪失控。
车停在纪委招待所前,江凤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明天我去见调查组,你负责拦住春花,别让她卷进来。"
"我试试。"韩东来苦笑,"你知道她的脾气。"
江凤下车前突然转身:"无论发生什么,保护好江阳的股份。"她的眼神锐利如刀,"那是她的未来。"
回村的路上,韩东来接到了春花的视频请求。屏幕那头的她站在机场,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
"我已经值机了。"春花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人听见,"江律师还好吗?"
"她很坚强。"韩东来把车停在路边,"春花,其实你不用..."
"我必须回去。"春花打断他,"为了周叔,为了江阳,也为了..."她突然切换了镜头,一个金发碧眼的中年男子出现在画面里。
"嗨,我是史密斯教授。"男人用蹩脚的中文说,"Lu的课题太棒了!我决定带学生去中国实地考察!"
韩东来一时语塞。春花的脸重新出现在屏幕上,这次带着狡黠的笑:"告诉他们,我们要接待国际专家团了。"
第二天,韩东来在省城机场同时接了两班飞机——从北京来的调查组领导,和从旧金山转机回来的春花。
春花比走时更瘦了,但眼神更加坚定。她穿着伯克利的校服外套,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见到韩东来第一句话就是:"周叔在哪?"
"在配合调查。"韩东来接过行李,"史密斯教授呢?"
"下周到。"春花快步走向停车场,"我先回来准备材料。"
"什么材料?"
"证明产业园是市场化运作的证据。"春花打开手机相册,"课堂作业、论文引用、专家评价...全在这里。"
韩东来突然拉住她:"春花,这件事可能涉及..."
"我知道涉及什么。"春花直视他的眼睛,"但正因为如此,我才必须站出来。"她轻声说,"为了江阳,也为了...我们所有人的清白。"
雪后的省城银装素裹。两人沉默地走向停车场,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交织。远处,调查组的黑色轿车正缓缓驶离机场。
调查持续了整整两周。春花和江凤几乎住在了纪委招待所,每天早出晚归。韩东来则坐镇产业园,应付一波又一波的查账和问询。
转机出现在史密斯教授抵达的那天。当这位美国农业专家在座谈会上展示春花的研究成果,并宣布伯克利将与幸福村建立长期合作时,调查组长的表情明显松动了。
"周同志,"会后,组长私下对周厅长说,"您女儿和路春花...不简单啊。"
周厅长只是笑笑,眼角的皱纹比往日更深了些。
最终结论出乎所有人预料——周厅长被认定"在知青时期存在生活作风问题,但在幸福村项目中坚持原则,秉公办事"。至于江阳的股份,调查组给出的意见是"符合国际惯例,但需加强监管"。
"赢了,也没完全赢。"江凤总结道,疲惫地靠在招待所的沙发上。
春花正在泡茶,闻言手一抖,热水洒在茶几上:"至少保住了产业园..."
"和我爸的晚节。"江凤接过茶杯,"谢谢你们。"
这句罕见的感谢让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簌簌地敲打着玻璃。
"我定了后天的机票。"江凤突然说,"江阳想我了。"
春花放下茶壶:"我送你。"
"不用。"江凤站起身,"你留下陪东来。"她顿了顿,"周厅长退休后,他需要你。"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某种无声的理解在空气中流动。江凤走到门口,突然转身:"路春花,伯克利的课..."
"我会回去完成。"春花坚定地说,"为了产业园,也为了...江阳。"
雪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在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韩东来接她们回村时,发现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不同了——不再是客套的合作伙伴,更像是...家人。
回村的路上,江凤坐在副驾驶,突然问:"东来,你还记得高中时我们演的《雷雨》吗?"
韩东来一愣:"记得,你演繁漪。"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江凤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你太像周朴园——优柔寡断,瞻前顾后。"
韩东来苦笑:"现在呢?"
"现在你进步了。"江凤难得地笑了,"至少学会了做选择。"
后座的春花假装没听见,低头翻看着史密斯教授留下的资料。但韩东来看见她的耳根红了。
送别江凤那天,机场意外地阳光明媚。江凤换上了熟悉的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叱咤法庭的女律师。
"照顾好江阳。"韩东来递过行李。
"她更想听的是这句。"江凤把手机塞给他。视频那头,江阳正在花园里追蝴蝶,阳光下她的胎记像片小小的枫叶。
"爸爸!姑姑!"孩子冲着镜头大喊,"Come!"
春花红着眼睛凑过来:"宝贝乖,姑姑很快就..."
江凤突然打断她:"路春花,毕业后考虑过留校吗?"
"什么?"
"伯克利农学院正在招聘实践型讲师。"江凤轻描淡写地说,"年薪八万,美元。"
机场广播响起登机提示。江凤接过手机,最后看了他们一眼:"好好考虑。我在那边...等你们。"
回村的路上,春花异常沉默。韩东来不时从后视镜看她一眼,发现她正盯着窗外出神。
"在想什么?"他问。
"未来。"春花轻声回答,"我们的,江阳的,产业园的..."
远处,幸福村的轮廓渐渐清晰。产业园的玻璃屋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颗镶嵌在田野上的钻石。韩东来突然握住春花的手:"不管未来怎样,我们一起面对。"
春花没有抽回手,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车子驶过幸福河桥时,她突然说:"看,冰开始融化了。"
河面上的冰层确实在融化,裂缝中露出清澈的流水,汩汩地奔向远方。冬天终将过去,而春天,已经在不远处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