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反大会这天,幸福村下起了绵绵秋雨。韩东来撑着雨伞站在村委会门口,望着远处缓缓驶来的中巴车。车门打开,市县领导陆续下车,最后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春花的母亲,被两名**部搀扶着。
"妈..."春花从屋里冲出来,却在距离母亲几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住。五年没见的母女俩隔雨相望,老人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
韩东来悄悄退后,把空间留给她们。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前排是戴着大红花的当年受害家属。长庆抱着小刚坐在第一排,旁边是抱着江阳的江凤。两个孩子出奇地安静,似乎感应到了肃穆的气氛。
会议开始后,纪委同志宣读了平反决定:"...经查,路有光同志在担任幸福村党支部书记期间,廉洁奉公,作风正派...所谓'收受贿赂'问题纯属诬告..."
春花的母亲紧紧攥着女儿的手,泪水顺着皱纹纵横的脸颊滚落。当宣布追授路有光"优秀*员"称号时,老人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春花抱着母亲单薄的肩膀,自己的眼泪也止不住地流。
"下面请路春花同志发言。"
春花擦干眼泪走上台。雨点敲打着铁皮屋顶,像无数细小的鼓点。她看着台下熟悉的面孔——韩东来鼓励的眼神,江凤专业的记录姿态,两个孩子天真的目光...还有角落里挺着大肚子的金萍,竟然也在抹眼泪。
"...父亲生前常说,当干部要像向日葵一样,永远向着太阳..."春花的声音在雨中格外清亮,"...今天不仅是对他个人的平反,更是对正义和真理的肯定..."
掌声如雷。会后,春花的母亲被请去接待室休息,市县领导则冒雨参观了产业园。韩东来作为技术总监全程讲解,江凤负责翻译给随行的外宾。
"韩总监!"一个年轻记者挤过来,"请问您作为路支书青梅竹**伙伴,有什么感想?"
韩东来一时语塞。江凤自然地接过话筒:"这个问题由我来回答更合适。"她落落大方地挽住韩东来的胳膊,"作为合作社法律顾问,我可以证明他们二位的合作关系非常..."
记者尴尬地道歉。等人群走远,韩东来低声道:"谢谢。"
"职业习惯。"江凤松开手,"保护当事人隐私。"她顿了顿,"伯克利的事,跟她说了吗?"
"还没找到合适时机。"
"抓紧。"江凤看了眼手机,"最迟下周一要回复校方。"
雨中的光伏大棚泛着冷光。韩东来透过玻璃看见春花正带着母亲参观,老人粗糙的手轻抚着水培蔬菜的嫩叶,脸上写满不可思议。
晚饭安排在村委会食堂。春花的母亲被让到主座,老人却执意要江凤坐在身边:"闺女,听说你是大律师?"
"阿姨过奖了。"江凤难得地谦逊。
"我家春花笨,你多教教她。"老人拉着江凤的手,又拽过春花,"你俩要像亲姐妹一样..."
饭桌上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韩东来假装专注喂江阳吃饭;富贵拼命给长庆敬酒;金萍则突然对胎教产生了浓厚兴趣,捧着本《育儿百科》看得目不转睛。
饭后,雨停了。韩东来送春花的母亲去民宿休息,老人却执意要去老伴坟前看看。月光下,三人踩着泥泞的山路来到墓地。老人**着新换的墓碑,低声絮叨着家里这些年的变化。
"...咱家春花有出息了,管着好大一个园子...你那个冤屈也洗清了..."
春花跪在坟前烧纸,火光映着她泪痕未干的脸。韩东来站在几步之外,听见老人突然问:"东来啊,你俩啥时候办事?"
"阿姨,我..."
"妈!"春花慌忙打断,"我们不是..."
"当我老糊涂了?"老人瞪了女儿一眼,"你爹临走前最惦记的就是这事。"她转向韩东来,"东来,你爹在世时,我们可是说好的..."
纸钱在火盆里卷曲成灰。韩东来跪在春花身旁:"阿姨,等春花从美国学习回来,我们就..."
"美国?"老人和春花异口同声。
回村的路上,韩东来详细解释了伯克利的进修计划。春花的母亲听得云里雾里,但抓住了一个重点:"要去多久?"
"半年。"江凤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课程很紧,但值得。"
老人看看江凤,又看看女儿,突然问:"那你俩...?"
"我和江律师..."春花紧张地绞着衣角。
"是合作伙伴。"江凤自然地接话,"也是朋友。"
月光照亮了泥泞的小路。春花的母亲走在最前面,突然哼起了年轻时爱唱的山歌。四个年轻人跟在后面,各怀心事。两个孩子已经在大人怀里睡着了,小脸上还带着泪痕。
第二天一早,韩东来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看见春花站在晨光中,眼下挂着明显的黑眼圈。
"我想好了,"她直接说,"我去。"
韩东来揉了揉眼睛:"确定?"
"嗯。"春花点头,"但有个条件——你每周要跟江阳视频三次。"
"这算什么条件..."
"还有,"春花打断他,"等我回来,我们去领证。"
韩东来完全清醒了。晨风吹动春花的发梢,阳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在村口递给他一个煮鸡蛋:"东来哥,路上吃。"
"好。"他听见自己说。
伯克利的录取通知来得比预期快。江凤动用了她在加州的人脉,为春花争取到了次年春季的入学资格。随着出发日期临近,产业园里的告别气氛越来越浓。
"不就是半年吗?"富贵大手一挥,"俺们等着你回来搞二期工程!"
金萍已经进入待产期,仍坚持每天来办公室:"路支书,你放心,民宿我给你管得妥妥的!"
最舍不得的是两个孩子。小刚整天黏着春花,连幼儿园都不肯去;江阳则发明了新游戏——把各种小物件塞进春花的行李箱,从发卡到饼干,应有尽有。
"她在考验你的打包能力。"江凤评论道,手里拿着春花厚厚的培训资料,"这些都要预习。"
出发前一周,周厅长专程从省城回来,在产业园摆了桌家宴。席间,他抱着江阳,不时给小刚夹菜,俨然一位慈祥的外公。韩东来和春花坐在一侧,江凤独自坐在对面,场面既温馨又微妙。
"爸,"江凤突然说,"我打算在帕罗奥图买房。"
周厅长的手一抖,茶水洒在桌布上:"...挺好。"
"带院子那种。"江凤继续道,"方便孩子玩耍。"
韩东来明白她话里的暗示——那将是一个真正的家,而不仅仅是临时住所。春花在桌下悄悄握住了他的手。
饭后,周厅长把韩东来叫到院子里。初冬的星空格外清澈,呼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夜色中。
"东来,"老领导点了支烟,"我明年退休。"
韩东来一怔:"这么快?"
"到龄了。"周厅长吐了个烟圈,"退休前想把一件事落实——幸福河流域生态农业推广项目。"
"那是好事啊。"
"需要个负责人。"周厅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省农科院副院长,正处级。"
夜风吹散烟灰。韩东来望向屋内——透过窗户,他看见春花正在帮江阳梳头,动作笨拙却温柔;江凤则和小刚玩着拼图,素来严肃的脸上带着罕见的轻松。
"周叔,我..."
"不急。"周厅长拍拍他肩膀,"等春花回来再说。"
最后一晚,春花在村委会加班到深夜。韩东来去接她时,发现她正对着电脑屏幕抹眼泪。
"怎么了?"他紧张地问。
"没事..."春花慌忙关掉页面,"就是...看资料太感动。"
韩东来瞥见了屏幕一角——是她父亲生前的照片。他默默递上纸巾,没有拆穿。
回宿舍的路上,两人不约而同地绕道去了河边。老柳树还在,只是叶子已经落光,光秃秃的枝条在月光下像一幅水墨画。
"记得我们小时候..."韩东来刚开口,春花就接上:"你说要当兵,我说将来当老师。"
"现在我们谁都没实现当年的愿望。"
春花笑了:"但实现了更重要的。"
月光照在河面上,碎成千万片银箔。远处产业园的灯光依然明亮,像一座永不熄灭的灯塔。
出发这天,全村人都来送行。春花穿着江凤帮她挑选的藏青色套装,拖着两个大箱子,里面塞满了乡亲们塞的土特产。
"到那边别舍不得花钱!"春花的母亲抹着眼泪,"咱家现在不缺钱了!"
小刚抱着春花的腿不放,哭得撕心裂肺。最后还是江阳有办法,掏出个棒棒糖就哄住了他。
"照顾好自己。"韩东来帮春花整理围巾,"有事随时打电话。"
"嗯。"春花点头,突然压低声音,"你也要常去看江阳。"
江凤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再不走就误机了。"
去省城的车上,春花一直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韩东来坐在副驾驶,不时从后视镜看她一眼。两人都没说话,但某种无声的默契在车内流淌。
机场告别时,春花突然抱住韩东来,在他耳边轻声说:"等我回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安检口,背影挺拔如初春的白杨。他脑子里忽然闪现出儿时她送给他《红岩》的片段……
回村的路上,韩东来的手机响了。是春花发来的短信:"登机了。PS:我在你枕头下留了东西。"
枕头下是一个手工缝制的平安符,里面装着向日葵籽和一张小纸条:"无论走多远,根永远在幸福村。"
韩东来把平安符挂在床头,窗外是产业园璀璨的灯火。远处传来夜班工人的说笑声和机器的嗡鸣。在这片他们亲手建设的土地上,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而离别,只是为了更好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