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王的话很有意思。
在闻潮生真正走进他的视野之前时,他并未在意过这个人,但随着后来他仔细调查过闻潮生后,得知了闻潮生在苦海县外三年的经历,竟莫名有一种难言的感同身受。
闻潮生这等思维敏锐之人,怎么可能会落魄到这样的地步?
单将这件事情拎出来,对于那些熟悉闻潮生的人来讲,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可偏偏平山王对此事很共情。
“王爷说笑了,你我云泥之别,境况怎能一样?”
平山王微微低头:
“你是不愿相信,还是不敢相信?”
闻潮生道:
“或许都有,这是一件完全没有逻辑的事,而任何脱离逻辑的事情发生于现实,都会酿成严重的后果。”
平山王收回了摁在琴弦上的手。
“王城里有几家不错的戏院,其中「灏梦轩」的戏本最为出名,许多经典剧目,譬如「千金散」和「赴京华」等,历经百年已成经典,皆是出自「灏梦轩」,而之所以这些戏本会成为经典,很大原因就是因为撰写这些戏本的人不停精修,将戏本之中细微的逻辑漏洞尽可能填补完善。”
“一些新写的戏本,在出现于观众视野之前,会至少经历三十至五十次相关人士的严苛审核,从戏本的立意,表现,戏台,故事逻辑等方面一一细查,尤其是故事逻辑,瑕疵一旦明显,必然会被打回去重新撰改。”
“正因以蔡大家为首的那群戏痴如此严格的把控,才有了如今这般让人拍手叫绝的戏本。”
“但人生与戏本最大的偏差便在此处,戏本可以无数次地反复修改,但人这一生却不行。”
“所以,纵观历史,将岁月推向春秋之前的历代君王,你会看见有很多难以想象的事情发生,许多人会做出在后人看来根本不能理解的抉择。”
平山王讲了这么多,闻潮生理解了他想要说什么,简单总结一下便是那句耳熟能详的名句。
他道:
“我懂。”
“故事需要逻辑,而现实不需要。”
“因为天道无常……存在即是合理。”
平山王颇为欣赏地看向了闻潮生,欣赏的背后还有一种难言的激动,难言的遗憾。
“我能理解你,所以,我觉得你也能理解我。”
他忽然不再自称「本王」,让闻潮生竟有些不自然,但他的回答依旧冷漠:
“抱歉王爷,我理解,但我没资格替他们原谅。”
平山王平静道:
“你不需要替他们原谅,我时日无多,会武之后,我会亲自下去向他们谢罪。”
闻潮生闻言先是一惊,但见平山王脸上全无任何玩笑神色,沉默了许久,道:
“你一走了之,那这一堆烂摊子谁来收拾?”
平山王:
“今日唤你来,是因为鸟翁与我讲,你已经踏入了四境,不得不说,我看走了眼,这在过往的几十年中是鲜有发生的事……再过几日,四国会武便要开展,届时我便没有时间能像今日这样与你畅谈。”
“闻潮生,有些事……你该了解了。”
“部分细节我无需赘述,若你想知道,会武之后可以去找杜院长,她是我多年挚交,知道我的一切。”
“但在事情了解之前,我需要你承诺两件事。”
闻潮生:
“王爷请讲。”
平山王:
“第一,本王要你日后全力帮助齐王在齐国活下来。”
他第一个要求说出时,闻潮生便感觉到颇为诧异。
帮助齐王在齐国活下来?
这句话听上去便有些挤压大脑般的灰色幽默,然而灰色幽默的背后却代表着闻潮生不能窥见的危险。
“在齐国,还能有人对齐王不利?”
平山王道:
“世上总有凌驾于权力之上的东西。”
闻潮生道:
“武力?”
平山王:
“对。”
“所以,你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事情的真相。”
闻潮生在红莲殿中与平山王对视,这一刻,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殿内传来的可怕杀气,这股杀气并非来自于平山王,而是来自于平山王话语之中描述的「远方」。
“今年是永安历第五百四十八个年头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往前推两千四百年,自姜历结束,春秋历开始,到如今,天下从来没有历经过五百多年的和平,哪怕是春秋末代,那个名为「元帝」的帝王君临天下,御驾亲征,携百万铁骑镇压叛乱,使得诸朝俯首,威慑宇内,可在他驾崩之后,平和了一百五十七年的元帝之朝几乎在顷刻之间崩塌,他所做的一切后事,安排的一切秩序,都在他死后彻底湮灭了。”
闻潮生在翰林里休息之时,听张拾得讲过一点那头的历史,接着他的话茬说道:
“……迫于他的帝威,元帝历一百五十七年不见战争,不见暴乱,不见大范围的杀戮,百姓也的确休养了很长时间,如此繁盛的美景,许多人一定想要持续下去,也一定是天下大部分人的心愿,然而当所有人都将这样的愿景寄托于新的帝王时,「暴乱」却诞生了。”
“元帝的十三位子嗣,曾经朝中最忠心的重臣,最终全部死于那场暴乱,包括家人,无一幸免。”
“一年之内,元帝花费一百五十余年建立起来的王朝,便被刮分为了四份,成为了四座大国。”
“当时尸横遍野,民不聊生,天下惨况要远远甚于元帝统一天下之前。”
平山王道:
“确实如此,既然你知道那段历史,也该明白那段历史蕴藏的涵义。”
闻潮生回道:
“这个道理我一直明白,战争既是多数人为少数人的野心买单,往往那少数人就是控制多数人的掌权者,而掌权者的野心向来皆重,所以和平的日子太久了,就容易出问题。”
平山王微微摇头:
“这不是问题的根本。”
“其实永安历与元帝历没有本质的区别,皆是通过暴力的手段来镇压天下的野心家,只不过前者是天下诸般学派的圣贤,而后者是元帝与他麾下统治的军队。”
“而今圣贤已死,时隔数百余年,当今在世的大修行者与前圣的理念早已经不合,他们也有了自己的观念与想法,这对于天下来说,是一场无法规避的灾难。”
“还记得之前我与你聊过的观点么?”
“弱者并非受规则庇护,而是受制定规则的强者庇护,可如果有那么一天,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强者不再庇护弱者……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